文 / 曾少千
每一世代的年輕人,都懷有理想。每一個願景的形成,皆有其歷史條件。對於今年十月新任行政院數位政務委員的唐鳳(Audrey Tang)來說,她想利用進步的資訊科技,輔助公民參與和民主審議,實現心中「持守的安那其」(conservative anarchy)。她的目標是發揮公民黑客的技術和精神,推動開放政府。
本文用意不在談論唐鳳的「安那其」信念,或是臺灣未來的數位政策;而僅是藉由這則備受關注的新聞,回顧藝術史上的「安那其」風潮,進而了解,當面對極度不確定的將來,藝術家如何手腦並用地去視覺化內心藍圖。
「安那其」,意味著反威權的改革憧憬和政治哲學,曾經在十九世紀末的歐洲大放異彩。「安那其」的圖像發展,在1890-1910年間達到高峰,散播於許多左翼畫報插圖,抗議經濟、軍事、人權政策。同時,對法國時局憤慨的新印象派畫家,也懷抱著安那其的理念,其中最具企圖心的安那其繪畫即為:《和諧的時光:黃金時代不在過去,而在未來》。

這是保羅.席涅克(Paul Signac)於地中海岸的聖托佩鎮所繪的巨幅油畫,最初題名是:《安那其的時光》。近景樹蔭下,男人們摘果、閱讀、玩滾球。坐臥在鳶尾花邊的母親,手遞無花果給赤裸的幼兒。中景蜿蜒小徑上,陽光閃耀,戀人擁舞,農夫播種,女子採花和晾衣。海邊則有畫家寫生,泳者戲水。遠景帆船乘風平浪,眾人在碩大傘松下牽手起舞。這旖旎風景中,勞動和休閒達到平衡,文化和自然共榮,兩性和平(公母雞亦然)。
湊近端詳《和諧的時光》,無數的細密色點顯現,並置交織著對比、互補的顏色。沒錯,這正是著名的「點描法」,1884年由秀拉和席涅克一同研發而成,他們吸收Hermann von Helmholz的視覺生理學、Michel-Eugène Chevreul的色彩關係論、Ogden Rood的色彩認知學等科學新知,藉此解析並重組人們感知光線和顏色的方式,進而發明所謂的「分光法」(divisionism)。為了畫《和諧的時光》,席涅克再度研究故友秀拉的傑作《大碗島的星期天》,並延用其技法和草地水岸的構圖。然而席涅克增大了畫面尺幅,提高了燦亮的橙黃色比重,拓寬了空間視野,還活化了人物的動態。他褪去秀拉筆下的城市假期儀式和時尚束縛,換幕為安和樂利的純樸聚落。

對於席涅克和他同代的藝術家來說,什麼是安那其的理想和方法?簡言之,安那其主義者反對集權政府、資本主義、教會體制、高度工業化。他們擁護個人自由、和平、互助、農業、輕工業或手工業、文化生產。法國的安那其之父Pierre-Joseph Prudhon,曾抨擊政府對於人民的監控、管制、處罰等不當舉措。為了推行安那其的思想,他號召藝術家一起加入,關心和傳達社會現實,讓創作和生活緊密結合,而非製造資本主義下的奢侈品。世紀末的安那其思潮發展繁茂,新印象派畫家所支持的「安那其-共產主義」,即Jean Grave、Pierre Kropotkin 、Elisée Reclus的立論,旨在提倡基本人權、結社自由、社會正義,邁向生態永續、集體生產的生活型態。

席涅克和藝術家朋友們十分熱血,捲起袖子捐款捐畫給雜誌社,但他仍冷靜地與某些安那其的暴力傾向保持距離,反對恐怖攻擊和暗殺政客的激進作法。最終,席涅克體認到,藝術家不必然受限於意識形態和題材,而成為安那其的工具。他也追求創作的自由和大眾的共鳴:
「社會學上的正義和藝術中的和諧,是同一回事。安那其畫家,並非作安那其畫之人,而是無視金錢酬勞、以個人努力全心抵抗資產階級及官方規範之人。題材僅是作品的一部分,不比其他元素如顏色、素描、構圖還重要。當觀者的眼睛受過薰陶,便能看見畫中題材之外的東西。當我們夢想的社會存在時,不再被壓迫的勞工,便有餘裕思考及自學,欣賞藝術作品裡的百般質地。」
這番話給安那其藝術開了一扇美學自主的門,也指出一個沒有剝削的社會,才可能見到藝術的普及化。《和諧的時光》畫中的百般質地,彷如馬賽克和織品工藝,帶有工匠職人的細緻勞作。雖然分光法和點描法來自現代科學,畫裡卻沒有工商發展,一派純淨自然,民風樸實。人物姿態與景致配置,頗具阿卡迪亞(arcadia)歷史風景畫的古風。甚至連無花果和鳶尾花的選用,都遙指伊甸園的景象。由此看來,席涅克對未來的想像,是建立在對傳統的新詮和再造之上。
當時的觀眾,對此幅畫有褒貶不一的回應。有人欣賞它表現出對安那其的美好嚮往,有人視之為地中海岸凡常的野餐情景,有人批評畫中人物如清教徒般的壓抑,不夠歡欣奔放。席涅克原本希望布魯賽爾的「人民之家」,能收藏和展示這件作品,但雙方交涉不成,結果它一直留在畫家工作室,直到1938年才由畫家遺孀捐贈給巴黎郊區共產黨執政的Montreuil 市府。
如今,《和諧的時光》進入了體制內空間,高掛在市府榮譽旋梯的牆面,讓公務員、市民和訪客觀賞。而市府亦提供導覽簡介和兒童學習單,來推廣此文化資產的重要意義,紀念著百年前安那其的願景。對比現今充滿種族、階級、政黨衝突的法國,《和諧的時光》勾勒出一條未竟之路。它所描繪的「安那其」,畢竟需要民眾的認同和投入,政經制度的改善落實,一切方能繼續前進。
參考資料
- Leighten, Patricia. The Liberation of Painting: Modernism and Anarchism in Avant-Guerre Pari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3.
- Méneux, Catherine. “Introduction”. Neil McWilliam, Catherine Méneux & Julie Ramos eds. L’Art social de la Révolution à la Grande Guerre. Anthologie de textes sources. INHA Sources, 2014, URL : http://inha.revues.org/5575
- Roslak, Robyn. Neo-Impressionism and Anarchism in Fin-de-Siècle France: Painting, Politics and Landscape. Aldershot: Ashgate, 2007.

如果也能多看到台灣藝術家以這種烏托邦理想為題材的創作,那該有多好…(純屬個人的murmur)
席涅克這幅畫作最初題名為《安那其的時光》,後來變成《和諧的時光》,是不是因為不想讓自己淪為作安那其畫之人?轉而以和諧代替態度較激進的安那其?
還是它的標題並非藝術家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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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涅克原本為這張畫命名《安那其的時光》,他十分支持安那其的哲學家、作家和出版社,尤其喜愛和諧互助的安那其社群模式。但是,他在兩年的繪製過程中(1893-95),有些安那其主義者採取恐怖攻擊的方式抗議政府,而遭到監禁或處死的命運。所以,在展覽之前,席涅克將畫名改為《和諧的時光》,的確是顧慮到觀眾的觀感。
我覺得去尋找臺灣藝術史上,相似的烏托邦理想主題創作,是相當有意思的。然而,在觀念用詞、文化背景上,臺灣的情形大有不同,也許有桃花源或田園樂之類的作品,或是近年有關亞洲安那其、亞洲烏托邦的藝術和設計展覽策劃,但很少是出自創作者和同代文化知識圈,長期共同構築和彼此激盪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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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想必當時席涅克被迫換題應該是情非得已。(如果能把題目換回來就好了〜)
慶幸的是,它的歷史意義沒有被澈底抹除,且最可貴的是它為點描作品提供一種風格的參照。
席涅克運用藝術表現理想的未來,卻也批判著當時的社會,在看似和諧的表面下展開敘事;反觀現在的藝術生態,多是直接揭露現實或向人民展現世界的醜態。兩種截然不同的途徑或許各有利弊,卻也值得思考當中引發的問題。這就是研究藝術有趣的地方,即使時空背景不同,總會有一些異同處值得一再討論。
我還想知道為什麼席涅克都改題目了,收藏家還是不願收這件作品?不過還好它當時沒被收進去,不然就難逃1965年「人民之家」被拆除的命運。
讚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