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許綺玲
培瑞克(Georges Perec, 1936-1982),法國籍波蘭猶太裔作家,在巴黎出生,也在巴黎去世,大半作品脫離不了巴黎城市空間的探索。
培瑞克的第一本成名小說《東西》,是西方世界最早以現代消費主義社會為中心主題的文學作品。小說分為三章,第一、二章都是描寫文。第一章用條件語式(le conditionnel),想像當代法國青年夢寐以求的英倫時尚公寓裝潢;第二章,回到現實,描繪兩位小說主人翁在巴黎租的兩間式套房,簡陋、寒酸、克難。
培瑞克最知名的作品,可能是《生活使用指南》(La vie mode d’emploi)。這部「複數小說」(romans),擴大格局,彷若一整棟娃娃屋的縱剖面,被掀了開來,顯露每個房間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同樣時刻的暫停瞬間裡的內部所見。
在培瑞克出版《東西》之前,他早年投稿被拒的贋畫師自白小說《傭兵隊長》(Le Condottière),主情節是發生在一間位於地窖的畫室。贋畫師在殺死雇主後,將自己反鎖地窖中,一面回顧自己的一生,一面設法挖出一條地道以逃生。而培瑞克生前最後出版的一部中篇小說《藏家畫室》(Un Cabinet d’amateur),再寫贋畫師的復仇,一開頭便刻劃了一間畫室中的畫中有畫室中有畫…。
除此之外,《一個睡覺的人》(Un homme qui dort),漫無目的地穿梭於巴黎的大街小巷與無數的文學引言之間;《W或童年回憶》(W ou le souvenir d’enfance),其半部虛構的小說,無異於一份詳盡的地理研究報告書,報導一座以運動競賽為目標而設計的孤島。
培瑞克的其他作品,以及多項已開始而未完成、或僅具初步構想的寫作計劃 ,也往往與空間有關 。有時,是與他生命歷程有關的現實地點寫錄與回憶 (Lieux, Arbres), 以空間形塑歷史時間 。 有時,是採社會學式的探問或田野調查,進行城市生活空間觀察(Tentative d’épuisement d’un lieu parisien)。 也有時 , 空間內在於作品的抽象結構佈局, 或者外向地反映於載體的排版方式 。 或者也有得自於 Oulipo , 或自創限定規則之文字遊戲所衍生出來的想像空間或空間想像 。 比如他去世前仍未及完成的偵探小說 《53天》(53 jours),是將回文詩(palindrome)擴大套用到小說結構之上,層層套疊,再反向逆行,逐一解套。
從視覺文化與造形藝術的框架來看,活躍於1960、70年代的培瑞克,也曾嘗試藝評書寫。不僅在其文本中經常提到藝術、電影,也曾多次與藝術家和導演實際合作創作。他還將克利(Paul Klee)畫論的文句,引為小說《生活使用指南》的扉頁引言,為其閱讀引線提示,強調交織在文字紋理間想像的視線流動。小說的形構,即為了引領讀者在其文字空間與故事世界中探索前行。

而自傳研究者勒真內(Philippe Lejeune)乾脆就以「移動的人」,來比喻培瑞克難以界定且不一而足的書寫風格。弔詭的是,這種流動性與多變性,與看似相反對立的結構性、系統性、(穿越作品之間的)一致性,在他的文本中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他追求理性的佈局、規則的建立,但又時時保留偶然、意外、例外的存在空間,期待「偶微偏」(clinamen)的發生。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會在《給下一個千禧年的備忘錄》(Lezioni Americane)「繁」之書寫特色中,讚嘆培瑞克是有道理的。
由此,大約瀏覽了他的重要作品,便可以了解他的隨筆集《空間物種》(Espèces d’espaces),何以能被視為認識這位作家的一個理想切入點。而上述的流動性、多變性,以及結構性、系統性、一致性,亦見於這本散文集中。

以分章來看,培瑞克大體上按照從小而大、由近而遠的順序來安排篇章。他就近從他寫作所面對的紙上空間開始,然後依序擴展:紙頁、床、房間、公寓、樓房、街道、里坊、城市、鄉間、國家、歐洲、世界、空間。每個空間單元之下,再分出次單元,內容組合方式非常多樣化,有敘事、描寫、評論、抒情;有生活經驗、有想像的提問;有關於特定空間範圍的寫作計劃、文字演練、用詞的檢討、擬造句習作。整體而言,形式非常自由,每一篇都自有一種「空間形勢」。他描述了我們熟悉的生活空間、同樣空間之陌生化,對於空間的使用提出疑問,翻轉既定的印象,或者從空間潛入文字所造不可能空間,不斷地問:「為什麼不…?」、「要如何做呢?」
正是這樣的自由想像,使得本書長年之間成為建築、空間設計、城鄉規劃等學系研究者及學生的熱愛讀物,也是數不盡的相關論文參考書目必列選項。直到近年,本書的選文片段還經常被當成學生作業申論或實作的題目。而學生據以回應的方式也五花八門,創造出來的作業成品各有千秋,足見其豐富的啟發性,源源不絕,所激發的想像空間,海闊天空。
或許因為同是猶太裔出身,更由於不斷追尋那些承載記憶的空間,不斷藉由描寫空間來述說不可言喻、不可盡言者,不斷由己而他,一而眾,眾而一。培瑞克的空間寫作,也足以和當代藝術家波東斯基(Christian Boltanski)以及蘇菲卡爾(Sophie Calle)等人的創作相提並論,可比較的地方如:敘事、收藏、記憶的探討。值得注意的是,在1980以前的那個年代,正是「藝術」持續地自我解構,以反藝術、非藝術,打破藝術生活之邊界、打破精緻文化與大眾文化、打破現代主義形式自主論、打破理論概念與形式表現實踐之分野的年代。同時也是藝術政治化,藝術以行動介入社會,作為其使命的時代。已有學者試論:培瑞克多樣式的寫作計劃,毋寧會令人聯想起他當代各種藝術計劃、行動、展演、裝置等等的實驗性與踰越成規的作法。近年,以「向培瑞克致敬」為名而從事的創作、設展、策展相當多,培瑞克在藝術和文學創作方面的後代,已有如一整棵茂盛的大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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