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noteasy
2016年十月初的北京已經有點寒意,在望京往七九八的路上,用雙手推著木板車、臉上帶著些許滄桑、不知從多遠而來的攤商,已經開始向路人招睞生意了。而當人們偶有好奇詢問時,他們便用凍紅的雙手拿著自家貨物向客人推銷。古希臘羅馬文化仰賴奴僕的雙手勞動,使貴族、自由人階級得以建構民主政治體系。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工作型態,雙手的重要性往往受到低估,僅能在飽含創造與模擬之藝術行動中,才可隱約看到介於勞動與工作之間,不可或缺的雙手存在。
對手的執著,貫穿了曾梵志30年的創作生命。作品中所出現的手,往往與人物身份及情感有共相的效果,隱含了雙手用於勞動、工作、行動之視像。細觀作品中出現的手,常超過比例的大,甚至大過於人物的臉部,指節明顯、肌肉飽滿,帶著過度使用後痙攣的手感。
1991、92年《協和醫院》中的手,通常是配角。構圖繁複、人物眾多,如電影場面調度在三張逾百號的畫布上配置了26至29個人物。這些人物手部的擺放,都經過精細設計,符合臉部表情與服裝穿著。醫師的手帶有職業威嚴地插在口袋中,【圖1】病人的手平放在失去生命力的病體身上,暗喻著失去勞動力的可能。【圖2】


到了96年之後的《面具》、《肖像》系列,手所佔據的畫面甚至超過臉部。白領階級上班族大而有力、隨時能夠操作辦公事務的手,表現出職場關係競爭與友好的雙重狀態。【圖3】紅衛兵帶著紅領巾站成一排,手搭著手,肩靠著肩。他們的手去除個人意志,是服務社會主義團隊的手。【圖4】


2012年《祈禱》一作是回顧展中最大的作品,捨棄了最早期《協和醫院三聯作》導演般的人物場景調度功力,注重線條與細節的放大,一雙虔誠合十祈禱的手,佔據畫布正中央,手上滿佈的皺紋說明了這是一雙年邁勞動工作者的手。【圖5】手作為靈魂的附庸,行動、工作、勞動時所不可或缺的器質性存在,難得在中國藝術史上得到如此大的肯認與關注。

展覽名稱《散步》取自1990年曾梵志即將從湖北美術學院畢業前的作品,以層疊的白色調粗筆經營出一個閉眼沉思的男性。人與環境的界線模糊,既像是融合,又像是突出在四周土褐色調的背景環境中,打破了寫實主義繪畫人與周遭的明確關係,進入心象人物的範疇。由白顏料積累而成的人物,在畫面正中央的手,卻採用了對比最強烈的黑色調,僅是抽象的直筆,而不是具體描繪,黑白之間強烈的對比,黑色的手成為畫面中最鮮明具象的存在,也標誌了曾梵志藝術生命自始至終的關懷。 【圖6】

從事藝術的人經常描述剛起步時的貧困經驗,曾梵志也不例外,即使如今已是中國當代藝術拍賣會的天王,受訪時還是時常提到他的奮鬥過程:曾經在父母工作的印刷廠從事基層勞動,向身邊的人學習繪畫,自學出熱情後,報考湖北美術學院四次,都因基本學力不足落榜,終於在第五次(23歲那年)獲得錄取,自此像海棉一樣吸收周遭所有能學習的事物。
評論者常提到曾梵志初抵北京時賃居於使館區的經歷,使他就近接觸駐北京的各國人士,他選擇了一個明智的起點。在選擇藝術夥伴方面也是,曾梵志結識張頌仁於微時,兩人第一次見面在曾的武漢工作室,彼時籌備後八九展覽的張頌仁看完作品,購入了曾梵志早期代表作《協和醫院》與《肉》各一張,後八九結束後,張頌仁也為他辦了《面具》個展,曾的作品開始進入國際視野,並成為高古軒畫廊代理藝術家。
經歷了《面具》、《肖像》、《致敬》系列後,曾梵志從後八九的青年藝術家,成為中國當代藝術國際代表之一。首次回顧展於2016年8月至10月於在北京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展出,並由安藤忠雄建築研究所設計空間,展示六十餘件作品,展件借自世界各地藏家與藝術機構,帶著一種榮耀返鄉的意味。
2000年受到國際注目的《肖像》,選擇兩幅Lucian Freud攝影作品,重新勾勒Freud形象。如果說《肖像》系列所欲處理的是生而為人的普世孤獨感,《面具》系列則是直接面對著時代,人物面孔往往帶有受到時代擠壓的滄桑,圓睜的眼孔中仍然帶著空洞的喜感,象徵生命永無止盡的戰鬥。中央的大展廳獨立的展牆,陳列7件與西方雕塑與繪畫經典對話的《致敬》系列,取自古羅馬雕塑《拉奧孔》、達文西炭筆與粉筆作品《柏林頓府草圖》與杜勒水彩作品《野兔》。透過觀察曾梵志作品中「手」之眾生相,可以看到社會各階層人物表面之下的心理活動,畫筆掙脫線條、色彩、造型的限制,揭露漫步世間的藝術行動。
參考資料:
Hannah Arendt,林宏濤譯,《人的條件》(The Human Condition),台北,商周出版,2016。
唐安,〈拼圖曾梵志〉,北京青年周刊,2016.10.21。
曾焱,〈曾梵志:沉默和喧嘩〉,三聯生活周刊,2016.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