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郭書瑄
初翻開《娼語》(Hurengespräche)插圖復刻版,書頁中毫不掩飾的、近乎殘酷的赤裸描繪,往往令以開放著稱的現代讀者也為之心驚。乍看之下似乎難以想像,這樣的「色情」作品竟是出自如今被譽為柏林國民藝術家的海利希・齊勒(Heinrich Zille, 1858-1929)。
但轉念一想,恐怕也只有這位如此貼近平民生活百態觀察的藝術家,能夠勾勒出如此令人戰慄的柏林童話。
屬於柏林的畫家
即使是從未聽聞齊勒名聲的外地觀光客,只要來到柏林一趟,便幾乎無法忽略這位上一世紀前的藝術家所留下的巨大影響:齊勒的作品出現在柏林S-Bahn車站的通道裡、在著名咖哩香腸小吃攤的牆面上、在傳統德國餐館的招牌上,更別提紀念品店裡印有齊勒畫作的大批明信片與畫冊【圖1】。

「齊勒屬於柏林,就像十字山區或米格爾湖屬於柏林一樣。」(南德廣播,引用於W. Schumann,1957。)
很少有藝術家像齊勒這樣,如此全然地屬於一座城市。齊勒雖然出身於德勒斯登,但自九歲隨家人搬到柏林後,便在這個城市度過此後的人生;齊勒在此地從石版印刷學徒開始,一步步展開他的創作生涯,他的作品也因此多半是版畫、素描及攝影等媒材。齊勒雖未見到二戰后被戰火摧毀的柏林,但他及時記錄了他所經歷的時期,並以辛辣筆法刻畫出柏林城市中不分美醜的各個層面。甚至他的插畫與漫畫作品所搭配的文字,也全使用柏林方言(Berlinisch)而非正統德文,完全以當地居民為訴說對象。
而大眾對於齊勒作品的第一印象,往往是愉悅、親民與寫實。例如最常在明信片攤上看到的《柏林氛圍》(Berliner Luft)【圖2】海報,一群代表德國各行各業的男女老少,圍繞在柏林頗具指標性的紅色市政廳前,大家一同歡欣起舞的模樣簡直像歌頌著世界大同。只不過,這些人物多半出自齊勒其他的插圖作品,這些各自帶有滄桑故事的角色們如今歡聚一堂,可以說是在現實人生中苦中作樂的積極意味,也可以解讀成對柏林底層生活又愛又恨的複雜情感。

他的創作呈現出二十世紀前後德意志帝國氛圍下的柏林市井小民寫照,也反映出當時已盛行的雜誌插圖與漫畫風格。他所發表在期刊雜誌上的大量插圖,屬於十九世紀杜米埃(Honoré Daumier, l808-1879)筆下的諷刺漫畫。但和一般諷刺漫畫不同的是,齊勒以帶有童稚趣味的形式描繪人物,記錄著人民日常的戲言謔語。這種在童趣中展露尖酸的做法,在插畫前輩威廉・布施(Wilhelm Busch, 1832-1908)家喻戶曉的頑童故事集《馬克斯和莫里茨》(Max und Moritz)中,便可見到這種德式幽默的經典範例。齊勒作為國民藝術家的意義,絕不僅是一名歡樂童話的編織者,在他的黑色幽默中,更多呈現的是描寫現實的殘酷。
柏林底層速寫

齊勒筆下的庶民百態,描繪著人民在大街、戲院、海邊、住家等地的滑稽樣貌;也透露無奈的貧窮窘境,例如憤慨的孩童對著正在餵奶的母親抱怨:「媽媽,我也餓了!」【圖3】,或是收購舊布料的婦人對著試圖變賣家當的孩童們問道:
「孩子們!你們這些毯子要賣多少?」
「還不知道,哪裡可以換到美金?」【圖4】

一次大戰後,通貨膨脹造成德國馬克瘋狂貶值,馬克對美元的匯率一落千丈,透過齊勒插畫中的童言童語,血淋淋地呈現出刺痛德國人心的悲劇。齊勒從未在他的作品中掩飾他的左傾態度,他最常描寫的孩童、乞丐、娼妓,都是在現實生活中難以為自身發聲的角色。而齊勒為無聲人群發言,在他的成人童話《娼語》中獲得最佳範例。
1921年,在出版商葛利特(Fritz Gurlitt)的協助下,以W. Pfeifer為筆名,出版了甫上市便遭查禁的圖文創作《娼語》。標題來自娼妓的言語。書中以八名女子的名字區分章節,每章分別以不帶感情的第一人稱口吻,敘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雖然自稱為「娼妓」,但有人其實是平凡的女工或其他行業者,只是她們都遭遇到如娼妓般的性虐待經歷。插圖中露骨的性器官描繪,不難想像是當時被禁的主因,然而放下道德眼光後,彷彿速記般的手寫文字和粗獷率性的速寫插圖,無疑成功達成圖文相符的視覺震撼力。
雖然插圖中呈現正激烈進行肉體關係的男女,然而,這樣的描繪卻令觀者難以感受到一絲激情,因為畫中的醜陋身軀和窘迫姿態、狹窄凌亂的室內空間,以及事件發生時的唐突場景,傳達出狼狽與無可奈何【圖5】【圖6】。齊勒對性的刻意描繪,讓他的作品游移在色情邊緣,但實際上這正是這些「娼妓」們必須面對的視野:若作為觀者的我們可以輕易地避而不見,又如何真正感受畫中(或實際)人物被迫面對的現實?齊勒的類色情作品,可說是長期觀察人生百態下的產物。一如稍早時代活躍於紅磨坊、為舞女娼妓作畫的羅特列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齊勒在這部作品中展現出他的社會關懷。


柏林國民藝術
雖然利伯曼(Max Liebermann)大為欣賞齊勒的作品,並邀請他進入柏林分離派(Berlin Secession)的圈子中,齊勒甚至在晚年獲得藝術學院的榮譽教授頭銜。但齊勒本人從未以藝術家的身份自居,他表現出的態度其實是記錄當下的社會觀察家,或是關注無產階級的社會行動者。
齊勒作品中強烈的「此時此地」精神,不代表它們無法超越當下的時空,齊勒作品在今日的柏林又產生了另一層意義。從戰後餘燼中重生的柏林,以歷經各種抗爭時期的街頭塗鴉聞名,像著名的十字山區常見BLU、Banksy等人的塗鴉創作,他們在整片牆面上或在不起眼的轉角,留下關於城市的暗黑意象。而儘管出生於十九世紀中的齊勒並非現代意義的塗鴉客,然而當齊勒的市井小民畫作被大量複製在柏林建築物上時,儼然成了另一種「官方認證」的塗鴉創作。
如今觀光客所見的齊勒作品,都是已經過篩選、呈現出風俗趣味的繽紛場景。齊勒大量諷刺漫畫中所呈現的黑色童話,則是在公共場所無法見到的另一面。儘管媒材不同,齊勒作品的精神可說與現代塗鴉客一氣呵成,他取材自街頭的柏林百態速寫精神,如今得以在街頭藝術的脈絡留存,與當代柏林產生對話。
【柏林旅遊小資訊】齊勒美術館地址:Propststraße 11, 10178 Berlin。小巧精緻的美術館離柏林主教堂徒步不到十分鐘的距離,美術館附設書店可買到重新出版的《娼語》,別忘了與齊勒雕像來張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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