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輕」言生/死 (下篇)

文 / 許綺玲

由鐵桶騎士消失的故事,又令人想到帕若瑪先生(Palomar)對如何面臨個體死亡的思考,唯有在「我」的主體分裂或從「我」分出一個「他」後,方能靜觀省視自身之死。我們的演講者和帕若瑪先生除了死亡問題縈繞腦際之外,還有其他相同點:都是愛月亮,喜歡觀察月亮、對月沉思者。我們上頭已提到「作家」化身「他」(柏修斯等)與「他中之我」(鐵桶騎士);那麼,還有「你」呢?「你」就在里歐帕第(Leopardi)的詠月詩裡:「月兒,你在天上做什麼?告訴我你在做什麼,/沉靜的月?/你在向晚時分昇起/,沉思於(或靜觀)荒原;而後,你沉落。」

Che fai tu, luna? dimmi, che fai,

Silenziosa luna?

Sorgi la sera, e vai,

Contemplando i deserti; indi ti posi.

里歐帕第的詠月詩在演講稿中的位置似乎有清/輕化空間(和天空)的作用:經過了巴洛克時代以來,作家作品中各種勇於挑戰重力引力的奇想物滿天飛躍的熱鬧紛亂場面後,一切退下,只留給了里歐帕第荒原上孤寂的月。里歐帕第的生年正值十九世紀前後,布爾喬亞民主革命的時代,然而他的浪漫主義是孤單而拒絕參與一切政治活動的。他十五歲即撰寫了一部《天文學史》(Storia dell’astronomia),這位人稱「宇宙之憂傷詩人」在這幾節詩中表達的似乎先驅地預示了十九世紀下半,個人價值日漸崩潰的危機時代,孤寂與焦慮籠罩,懷疑論逐漸蝕透人心。

許2
Domenico Gnoli, Chemisette verte綠襯衫:關心日常生活物件,直視本身,使其存在。

里歐帕第對月抒情,對月喚「你」。關於人稱在對話中的作用,貝文尼斯又寫道:「語言之所以可能,只因每個發言者自居於主體的位置,在其言談中以『我』自稱。於是,『我』設定另一人,此人雖外在於『我』,卻成為一個回聲,我向他說『你』,而他也向我說『你』。」(Benveniste)我向月亮說「你」,月亮也向我說「你」。詩人沉思月亮,月亮也在沉思,帕若瑪先生也在對月沉思。在卡爾維諾的筆下,從不避誨月亮時而是古神話的角色,時而為牧歌情詩中的浪漫意象,更經常是人類登陸月球後那個坑坑洞洞的物質實體,甚至有時還像過熱的圓乳酪…滴溶下來。然而,在帕若瑪先生的對月沉思裡,月亮再度成為遠古以來「比喻人類想望的修辭意象,或人生存處境的反映鏡像。」(Rizzante) 帕若瑪先生觀星望月所思得的便是:「宇宙是面鏡子,從中我們可以觀望我們習得的關於我們自身的認識,沒別的。」…沒別的?可是帕若瑪先生思及此,看到的夜空卻讓他覺得如他一般老朽又不得寧歇。

沉靜的月、沉思於荒原、而後你沉落。現存中文譯本一再附加了「沉」…而正巧,彷彿在月詩中透過里歐帕第,與月「你/我」相望相照的演講者,瞥見的是人生自身處境的認識,跨開時空距離登高觀世,卻下臨無所依的空,且終將孤寂沉落:「輕」的負面疑慮在此悄然透露了。或許,不正因此演講者從望月的獨白中,回頭為演講準備作結時,不免感到迷惘昏眩吧?

《如你所願》(As You Like It)中的傑克(Jaques)說:「但那是我自己的憂鬱,以多種草藥混合,粹煉自各種養份,更是我在旅程中的多方冥想,因一再反覆思索,將我包裹於最隨性善變的悲哀中(humorous sadness)。」或許,這段話最足以代表這位世紀末「作家」的心情寫照吧?

 自述

因曾在上個世紀末對卡爾維諾甚感興趣,本文撰於當時,截選自論文《柏修斯、月亮、鐵桶騎士:如果在世紀末,有位作家…──輕讀卡爾維諾《美國課程》(Lezioni Americane)裡「輕」文的四重文本》。近來,經由培瑞克重新認識卡爾維諾。兩者共同仰望著數學一般精準的宇宙,觀其規律地運行著;同時,也都期盼偶然的些微偏差,因為相信那才是應許新生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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