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謝宜君
何謂「藝術史」？顧名思義會讓人聯想到「藝術的歷史」。此說法沒有錯，但不免過於簡單與籠統。其實，藝術根植於社會，其進展與社會變遷和文化歷史息息相關，包括藝術家在內的任何人，都不可能脫離社會而獨立生存。因此，藝術社會史的研究，就是透過社會學和歷史考察，去了解特定時期的生活背景，呈現當時創作者、作品及其他環境因子，如何相互關聯，如何適應彼此而產生變化，更進一步去定位畫家及作品的價值。透過這些畫家、作品以及當時的政經社會，也能進一步勾勒出「藝術史」的面貌。藝術史所討論的不僅僅是一位藝術家或一件作品，還要考慮到週邊的人事物、社交網絡、事業發展、地緣關係、贊助者等等，因此，藝術史是透過不同學科交會建構而成的一門知識。
以藝術史家Craig Clunas《雅債：文徵明的社交性藝術》為例，為了讓讀者了解中國明代畫家文徵明，作者幾乎網羅了文徵明身邊可能與他接觸的所有人，上至家族、師長、庇主、同儕，下至請託人、顧客、弟子、幫手、僕役，活動場域包括在朝的官場及在野時的家鄉蘇州。對文徵明的探討，不單是對已發生的獨立事件作描述、羅列，而是察覺事件與事件之間潛藏的關係，掌握彼此難以察覺卻息息相關的聯繫。在討論藝術家的作品時，此書重點不只限於筆墨風格，更在於畫作風格（畫成何樣）與其製作之社會情境（為誰而畫）的關係。
無論是圖像或文字，大部分的作品，都是在某個特殊場合，為某個特定目的所作。我們不可能只知道作品所使用的技法或創作者的生平，便建構出所謂的「藝術史」，而是應該去了解作品的時代背景、社會環境，注意作品製作的時機和場合，進而推論作者在什麼樣的社會脈絡中創作，察覺作品與環境的呼應，才能使藝術史的面貌更為完整。如同Clunas在書中所言「直到對文家及其所處的明代蘇州文化圈思索約二十年之後，才覺得有把握面對這個人」。
《雅債》一書也指出「藝術史該如何建構？」的問題。以中國繪畫為例，除了掌握藝術家的創作風格外，「為何會有此風格的出現」也是一大考量。從書畫的題跋、家庭族譜、墓誌銘，融合當時興起的社會風潮、菁英群體的階層認同、藝術的庇助及附從關係等，盡可能地勾勒出作品製作的歷史情境，及畫家自身的理想追求，而這兩者會在特殊的時機，在書畫上融合。另外，社會與藝術間的關係並非單向，文徵明《古柏圖》自題：「雪屬霜凌歲月更，枝虯蓋偃勢崢嶸。老夫記得杜陵語，未露文章世已驚。徵明寫意伯起茂才。」可知此畫是為張鳳翼（字伯起，1527-1613）所作，在此畫作是「禮物」，反映出人與人間的互惠往來，藉由視覺圖像與隱喻的文字，傳達送禮時機、情境，及受畫者的身分，建構出「文徵明的社交藝術」，以至整個大時代的社交風潮。藝術反映出社會的狀況，而社會也支配著藝術的表現，兩者相輔相成、相互影響。任何一件藝術品都脫離不了人的活動，它們在文化史的發展中，擁有自身的定位和意義。在外部諸多因素與畫家內在情感的共振下，轉化成今日我們所見的作品。
「在處理這些資料時，我期望自己能將與一位明代男性菁英『有關』的事物最大程度、最大範圍的復原，同時不要忘記它對自己的主體定位決不會是我現在為他所定位的：我所建構的文徵明也不可免地帶有今日的色彩。」— Craig Clunas
透過一本藝術史的書籍，我們如同搭上時光機回到過去，與當時的藝術家對話。然而Clunas也點出從現今的角度解讀過去，即便盡可能歷史化所能理解的一切，在重構當時的社會脈絡時，仍無可避免地會注入今日的色彩。《三才圖會》是萬曆年間1607年完成的類書，內容涵蓋天文、地理、人物、時令等等，共十四門。其中文徵明以明代「名臣」的身分出現。值得注意的是，小傳的描述「書翰繪畫咸精，其能尤熟於國家典故」並未提及文徵明在詩方面的造詣，儘管對於早期幾位立傳者而言，這方面的成就十分重要。文徵明於1559年逝世，1607年出刊的《三才圖會》，中間僅差不到五十年，呈現的訊息卻已有落差。更何況是今日的我們？時代不同，價值觀亦會有所不同，即使我們盡量地歷史化所有的訊息，仍不可能百分之百的建構過去。
有關藝術史的理論與方法論述眾多，各有其獨到之處。本文簡介「藝術社會史」的理念和方法。「藝術社會史」不只是「藝術」與「社會」兩者簡單的關係，更連結了其他領域。將藝術置於社會脈絡中，會發現考查的範圍十分廣泛，不同面向的研究在縱橫交織後，延伸出龐雜的問題。藝術出自藝術家之手，而藝術家不可能離開社會獨自存活，因此藝術不是從天而降的奇蹟，而是與社會的發展密切相關。我們可以總結說，藝術是與社會相伴而生的產物。
參考書目
Craig Clunas，《雅債:文徵明的社交性藝術》，臺北：石頭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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