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郭書瑄
初翻開《由希子的菠菜》(L’Épinard de Yukiko),一開始便令人感到困惑:這個故事究竟要說什麼?
在第三頁最上方的一格,我們只見到局部的人物特寫。再下一層,彷彿攝影鏡頭拉遠,我們從左邊一格看出這是個東方女性的側影;右邊一格,我們看到一名男子似乎抬頭注視著女子,在他面前放著一張只露出一隻眼睛的女性相片或畫像。直到最下層一格,我們才發現原來自己被刻意的版面安排矇騙了:右邊的男子原來只是牆上攝影作品的影像,從牆面的並排展示及畫框下的作品標示卡,我們意識到這名女子正在某個藝廊或美術館的展覽裡。若是熟悉法國新浪潮電影的讀者,還會進一步認出照片中的三名人物都是楚浮電影中常出現的演員,這時我們想起,在漫畫前一頁看似不重要的塗鴉中,曾出現「新浪潮展開幕」和「遇見由希子」這幾個關鍵字。而於此同時,畫中的女子彷彿也意識到讀者的存在一般,轉頭望向「鏡頭」之外——或者,其實是望向同樣身處作品虛擬世界中,拿著攝影鏡頭對著她的人。
此時的我們終於理解,原來這一頁是在描寫敘述者(或是作者本人)在新浪潮展覽中遇見女主角的瞬間。但接下來卻只有更多的疑惑:我們幾時才要看到敘述者的模樣?這是真實故事嗎?這是漫畫,還是一格格的人物速寫?格式看起來像是歐美圖像小說,但敘述的方式卻截然不同,這究竟是該怎麼歸類的作品?
波雷(Frédéric Boilet)所提出的「新日漫」(La Nouvelle Manga)主張,其實就是試著結合日漫和歐漫創作的嘗試,他以自傳風格創作的《由希子的菠菜》則是第一部貼上「新日漫」標籤的作品。法國漫畫藝術家波雷在日本旅居多年,他和許多國際漫畫讀者們都感受到同樣的事實:東西方的漫畫創作似乎處於平行世界,彼此難以接軌。
於是,波雷提出了這樣的對話念頭。從他的主張名稱「La Nouvelle Manga」看來,顯然有向1990年代時法國出現的「la nouvelle bandes dessinées」(意為「新法語漫畫」)致敬的意味:當時由獨立出版社L’Association、Ego comme X等開啟的這波法語漫畫走向,強調的是自傳或是類似自傳體裁的寫實作品,其中少不了以成人角度回顧童年和親密關係體驗等內容。[1]
可以想像,新漫畫這種強調作者性格及經驗的成人故事,是刻意有別於其他以青少年為主要讀者群,並且多以幻想冒險為題材的圖像小說。這樣的做法正是波雷所企圖引進的,用來模糊日本漫畫中涇渭分明的少年、少女分類。
於是,波雷在2001年煞有介事地提出「新日漫宣言」(La nouvelle manga manifesto)這看似小眾品味的主張,實際上是對大眾市場的挑戰。尤其是在「Manga」本身作為如此強大產業鍊的日本出版界,這樣的做法某種程度上需要相當的勇氣。波雷以日本在地的現實生活為素材,並融入法國圖像小說的創作形態,創造出他所謂的「新日漫」。他也點名出其他相似理念或風格的漫畫藝術家,他們的創作不約而同地都具有強烈的自傳風格,或是從實際人生出發的特色。
因此,從這樣的脈絡看來,當我們再度拾起《由希子的菠菜》時,如今我們可以看出其中濃厚的「作者式」風格,而不像一般漫畫以讀者愛好為取向。藉由一格格的漫畫框,我們彷彿藉由敘述者的「攝影」鏡頭,觀看發生在自己眼前的戀情際遇。敘述者從頭到尾不曾真正現身在圖像場景當中,唯一的例外,就是他和女主角在大頭貼機器前反射出的身影。這樣的做法,讓讀者們也不由自主地將自己的角度與敘述者重疊,更加進入第一人稱的內心視野。
整篇故事的大綱其實相當簡單,但是《由希子的菠菜》與其說是敘述著男女主角在東京偶遇後所的劇情發展,不如說是一段段讓主角心情波動的圖像記錄。也難怪,作者在故事的開頭開宗明義地向導演楚浮致意,因為這樣的影像敘述風格,明顯受到楚浮的電影語言影響。波雷的新日漫作品,也就是如此以他獨特的做法有別於主流的日本漫畫。
在眾多風格類似的漫畫藝術家中,波雷對日本漫畫家魚喃桐子的作品格外表示欣賞。說來奇妙,魚喃桐子的作品在日本並不算真正暢銷,而在台灣的漫畫市場接受度則更低。然而到了歐洲,尤其是在她曾獲獎的法國,她的作品卻深受當地漫畫讀者喜愛,描寫女同性戀情誼的代表作《Blue》更被翻譯成好幾國文字銷售。
顯然,和其他少女漫畫中有著水汪汪大眼的人物典型相比,魚喃桐子筆下的人物沒有歐美讀者眼中那些顯得幼齡表現的特徵,她近乎白描式的簡練線條反而顯出一股特殊的東方風情。她的作品一方面在形式上符合歐美圖像小說的閱讀習慣,另一方面她所擅長呈現的青年女性內心世界,也在內容上彌補了歐漫中較缺乏的女性題材。
讓我們就來看看《Blue》中的圖像。
魚喃桐子採用的仍是日本讀者習慣的從右至左的排版方式。以女主角在故事中第一次和男性發生關係的場景為例,右上方第一格,我們看到兩名交疊的男女,左邊一格,男孩的手在女主角身上游移著;在中間橫幅的單格圖像,我們看到男孩逐漸往下探索,但女孩卻以無表情的空洞眼神望著上方。右下角,男孩開始試著取悅女主角。接下來原本應該是漸入佳境的高潮場面,然而在左下角相鄰的一格,我們的視線卻隨著女主角飄到上方,原來她茫然注視的是情趣旅館中鑲在天花板上的鏡子。女主角一邊望著自己性交中的影像,一邊在接下來的一頁發出問句:「你會覺得我很可悲嗎?」
女主角內心的獨白以黑底反白的直式框架獨立出來,對照著左邊框架中的全白背景。女主角嘴唇微張,似乎無聲發著問句。這個喜歡上自己同班女同學的女孩,用強迫自己和異性性交這樣的激烈手段,只為了確認自己的性向。她的欲哭無淚在此刻畫面中表露無疑。
魚喃桐子幾乎完全捨棄漫畫表現中常用的網點、示意線條、狀聲符號等等,她在畫面中明確的留白風格,經常令西方讀者聯想起東方水墨畫的寫意表現,這樣的做法也讓魚喃桐子不僅成了東西方漫畫形式的跨界代表,也讓她的「漫畫」類型本身遊走於純美術的邊緣。
無論是否獲得商業上的成功,以波雷為首所提出的新日漫,終究是達成了東西漫畫風格的對話嘗試。而更多的交流可能,也就有賴於之後讀者的了解與接納。
[1] 「新漫畫」的著名範例便如L’Association創辦者之一、法國漫畫家David B.的作品,尤其在他的自傳圖像小說L’Ascension du Haut Mal(英譯為Epileptic,1996-2003)。新漫畫本身並未形成具體的運動,但在這些獨立出版社發行的刊物中都可找出類似的傾向。David. B的自傳敘述與黑白線條的形式風格也影響著Marjane Satrapi的《茉莉人生》(Persepolis,2000-03),該作品也同樣於L’Association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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