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林鈺芩
攝影即為真實嗎?
現代藝術攝影的樣貌豐富而多彩,1980年代興起的劇畫攝影(tableau photography),亦有人稱編導式攝影(staged photography),以特殊的拍攝方式,打破我們對傳統攝影的想像。透過精心設計的場景細節與人物情感演繹,催生出新興的藝術創作形式。
美國攝影師Gregory Crewdson(1962-)於2013-2014年間,所拍攝的《松林教堂》(Cathedral of the Pine)系列作品,以美國尋常小鎮與郊區為背景,採用與拍攝電影長片團隊相當的人員編制,從勘景、搭景、打光、美術妝髮,都有專業人士負責。此時的攝影師一點也不像我們印象中的樣貌,拿著一台相機便可獨立作業,反倒似電影導演般,負責起所有場面調度:編織劇情、指揮演員,甚至連快門都不用按了。

Crewdson以積極人為的方式介入被攝物,是對攝影的真實性提出質疑。在攝影光譜裡,從反映真實到再現真實,他的作品透過細節堆疊,恍若打開了照片的文本空間,強化攝影的想像力與藝術性。【圖1】白雪覆蓋大地,林間小屋的前廊上,對坐的男女眼神沒有交集,從窗戶望進室內一隅,透著昏黃光暈。照片裡所有一切,冷冽精準地散發寒氣,蕭索中滿溢疏離之情。一個理應持續進行的瞬間卻被凝固、顯影在相紙上,使人不免好奇,究竟景框之內發生了什麼事?然而劇畫攝影有趣之處便在於,它沒有特定的故事情節,而是透過單一畫面的擷取,邀請觀者根據自身視覺經驗與畫面線索去詮釋意義,由想像去填補留白的敘事。

攝影從發展初期至今,便不斷在美化與述說真相之間拉扯。生活中,不論家庭聚會或與友人相處,我們總會選取美好的片刻予以紀錄並展示,隱藏日常中的痛苦、憤怒、哀愁;然而,劇畫攝影的再現真實,卻不避諱呈現失序與陰暗的情緒。【圖2】房屋內外的空間由大型玻璃落地窗分隔,陰森的室內對比白淨的戶外景致,揭示人物內心的一明一暗。Crewdson曾在展覽手冊上寫道「窗戶是隱喻未實現的渴望。」[1]沙發上兩名面無表情的女子,雖身體相倚,卻沒有情感交集,彼此都在各自的內心世界。

美國攝影評論家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 1933-2004)曾寫道「照片並非只是記錄現實,它已成為事物如何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準則,從而改變了現實這一概念。」[2]在某種程度上, Crewdson重新向我們展示了「再現真實」在攝影史上的代表性與開創性,並指出現實與再現兩者之間是相互影響與發展的。【圖3】在地下室的閉鎖空間中,僅有狹長小窗透露出一點戶外訊息,年長男子與斜躺在沙發上的女子,兩人目光緊盯電視螢幕。Crewdson藉由縝密、精緻的設計,拉出攝影敘事中親密與疏離的軸線。
Crewdson受到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 1882-1967)畫作的影響,擅長捕捉日常裡的焦慮與不安;他曾坦言喜愛導演大衛‧林區(David Lynch, 1946-),其電影作品混雜了現實與夢境的影像風格,充滿詭異迷幻色彩。他的攝影吸收上述兩者的創作精華,轉化為自身獨到的影像語言,選取美國地景,犀利呈現中產階級的消沈景況,以精準如手術刀的影像,劃開虛浮華美的美國夢,呈現底下暗湧伏流的家庭失能與情感失調。

劇畫攝影中,物質與情感的真實是建構出來的,而再現本身的複雜包含了爭奪詮釋的話語權。在此,照片不再只是純粹「複製真實」,而是帶有符碼的訊息。因此,劇畫攝影從拍攝到閱讀,便構成文化批評學者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 1932-2014)所提出的製碼/解碼(encoding/decoding )過程。[3]【圖4】畫面中的女主角被門框與鏡面重重框限,赤裸的身體與若有所思的茫然表情,透露出心理與身體的分離。巧妙的空間擺置與鏡面反射,使觀看的注意力聚焦於畫面中心點。三重成像的視覺母題,製造出詭譎的氛圍,呼應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 1856-1939)所提出的「雙生」(double)概念,營造出怪異(uncanny)與喪失主體性的憂懼,多重影像也是恐怖類型電影愛用的經典元素之一。

【圖5】流理臺前嘴角略微下垂的女子,看起來滿腹心事。廚房本該是充滿生活感的溫馨空間,卻異常整齊自制,烘托出環境的空蕩感,拉出肅穆的儀式性片刻。照片的符碼化,使我們開始思考並質疑,以往獨尊攝影師詮釋的神話;創作者的意念誠然重要,然而觀者解碼的創造性力量卻不容忽視。根據霍爾的製碼/解碼理論,生產者在創造過程中,會基於他本身的知識框架進行意義建構。而 Crewdson在作品中,透過物件擺置,指導人物的情感演出,嵌入他所要傳遞的訊息,展現創作者的想法,接著以照片的物質形式進行傳播與流通。而觀者因不同教育水平、社會文化與歷史背景,在閱讀照片時,也產生出多元歧異的解碼可能性。
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 1915-1980)在他著名的《明室‧攝影札記》一書中,談及觀看影像的方式,第一點為「知面」(studium),這是照片的歷史時空與約定俗成的意義;第二則為「刺點」 (punctum),他寫道「所謂相片中的刺點,便是其中刺痛我(同時謀刺我)的一個危險機遇。」[4] 巴特認為照片中的刺點會因人而異,恰可與霍爾的解碼觀點相互印證。
回歸Crewdson作品,其煞費苦心的創作,不乏因過於吹毛求疵的手法與精緻的細節布置,而遭批評為虛假造作。然而他對攝影真實性的叩問,鬆動了真實與虛構的疆界,使相片不僅僅止於複製真實的層面,而是從建構與再現的視角出發,挑戰影像生產的過程。Crewdson的作品闢出一方空間,使觀者能透過多元解讀,激發想像。大眾普遍認為攝影師主導了觀眾的觀看,然而畫面中各細節所傳達的訊息,卻並非全都能讓人有效接收。這使得所有的解讀本身,產生了反抗的動能,也顛覆了攝影生產邏輯中攝影師主導的觀看權力關係。
[1] “The window is a metaphor for unfulfilled longing.” Sarah Moroz, “Photographer Gregory Crewdson and his eerie rooms of gloom,” The Guardian, 9 Oct 2016.
[2]蘇珊‧桑塔格 (Susan Sontag),《論攝影》,黃燦然譯,台北:麥田,2010,頁142。
[3] Stuart Hall, “Encoding, decoding,” The Cultural Studies Reader, ed. Simon During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3), p.90.
[4]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明室‧攝影札記》,台北:台灣攝影,1997,頁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