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郭書瑄
身處在柏林RAW園區(RAW-Gelände)這塊奇妙的空間中,一時以為自己來到了嗑藥後的迷幻世界裡。廢墟般的偌大空地上,零星矗立著彷彿隨時傾圮的斑駁建物,但仔細一看,其中又有好幾處掛著「營業中」招牌的俱樂部、酒吧、運動中心、藝廊及藝術工作室等等確實運作著。無論是否仍有實際功能的牆面,全都密密麻麻鋪上了噴漆圖文、模板塗鴉(stencil graffiti)、貼紙或海報;而在不同類型的平面塗鴉之外,還有各樣街頭裝置或立體雕塑,從躲在屋簷下方,稍不留意便會錯過的Tik Toy怪物雕塑,到動輒高過成人尺寸的Bordalo II(原名Artur Bordalo)巨型動物裝置,四處散落在這個足可代表柏林精神「貧窮但性感」的空間之中。

社會「淨化」
RAW是原名相當長的「帝國鐵路維修工廠」(Reichsbahnausbesserungswerk)字母縮寫,這些德意志帝國時期建造的工廠,在蒸汽火車逐漸汰舊換新以後也一一遭到關閉的命運。而位於柏林腓特烈斯海恩(Berlin-Friedrichshain)區這座荒廢的RAW遺址,則成為藝術家與次文化盤踞的街頭藝術殿堂;在歷經多次業主與社區之間的衝突和協商後,終於在雙方協議之下,原有的自由創作樣貌得以保存,類似氣息的商家與藝文單位陸續進駐,也成為如今吸引遊客與在地人的活躍景點。
RAW園區的例子正是許多柏林街頭藝術的典型命運。在一開始抗爭與佔屋行動的理由不再存在後,街頭藝術家們從原先的社會反對者,搖身成為社會的裝飾者。一如與RAW園區相對的柏林圍牆殘垣東邊畫廊(East Side Gallery),在柏林分裂時期滿載著抗議現況的塗鴉圖文,而在兩德統一、冷戰結束之後的年代,如今成為公共委託的最長街頭藝廊。無論是RAW園區或是東邊畫廊,這種將街頭塗鴉加以「淨化」,轉成能被大眾所接受,甚至套上時尚「文創」之名的傾向,也就是所謂的仕紳化(gentrification ,或譯中產階級化),這樣的做法在世界各地的街頭藝術發展中並不少見。
而在曾經推倒高牆的柏林城市中,尤其在曾自詡為柏林波西米亞的十字山區(Kreuzberg),街頭藝術始終在漫長街頭抗爭的歷史脈絡中扮演重要角色,許多壁畫與街頭圖像甚至成為抗爭時代的精神指標。即使在進入21世紀的當代,從樓頂至牆角流竄全城的街頭圖文依舊活躍,柏林土生土長的塗鴉團體1UP(全名為One United Power)及Berlin Kidz風格獨具的牆面書寫,至今仍在不同的城市角落不斷更新。要將這些塗鴉文字全部抹除,以人們視為「美麗」的圖像或壁畫取代,實際上是辦不到,也沒必要辦到的。於是,柏林街頭藝術的仕紳化過程,並不是清理實質的街頭圖文,而是「淨化」人們對街頭塗鴉的態度。

依地藝術實驗
因此,無論塗鴉文字或是街頭藝術,如今成了柏林城市大力擁抱的特色。「柏林製造」的1UP與Berlin Kidz塗鴉,成了柏林街頭不可錯認的特徵。從私人街頭藝術行程的活躍,到公共委託的大型壁畫、街頭藝術博物館的成立,以及邀請國際街頭藝術家前來彩繪柏林街頭的壁畫節等等,柏林街頭藝術的仕紳化不僅在於將街頭藝術轉變成妝點牆面、商業合作,甚至進而拉抬地價,更在於使街頭藝術成為柏林的代表面貌。
實際上,在柏林如今朝仕紳化發展的街頭藝術脈絡中,街頭藝術家們來自全球各地,與其說他們想提出有關當地的政治社會訴求,不如說他們是追求街頭藝術這項「類型」本身的創新與美學實驗。從早期Gert Neuhaus以超現實手法表現欺眼效果的壁畫《拉鍊》開始,越來越多藝術家將街頭創作視為一種依地藝術,並且嘗試著不同於「傳統」塗鴉的媒材。例如,葡萄牙藝術家Vhil(原名Alexandre Farto)便是直接將街頭牆壁視為雕塑對象,一反塗鴉客在牆面上添加圖文的「加法」,Vhil則是去除牆壁表面材料、以此顯露圖像的「減法」。Vhil的牆面雕塑不僅出現在柏林多處建物上,也在他所走訪過的各大城市裡;經他鑿刻後的牆面,浮現出一張張寫實風格的肖像,彷彿一直存在於被人遺忘的牆面之後,注視著整座城市的快速更迭。

其他非傳統的牆面實驗,包括來自希臘的街頭藝術家Insane51(原名Stathis Tsavalias),他擅長利用重疊的紅藍色彩在牆上產生出立體幻像,觀者往往需要使用紅藍色差立體眼鏡的幫助,才能在從他的牆面創作上看到雙重的視野。在2018年的柏林壁畫節中,他在鄰近柏林奧伯鮑姆橋(Oberbaumbrücke)的建築牆面上,繪製了兩幅相對的紅藍交錯巨型人像:若透過立體眼鏡藍色的一邊觀看,會看到有血有肉的兩名藍色男女肖像;若用紅色觀看,則看見的是紅色的兩具骷髏。雖然壁畫節的這件作品如今已拆除,但他類似技法的作品仍可在柏林其他區域見到。至此,Insane51的作品延續著藝術中的生死主題,將街頭藝術推向了截然不同的境界,但顯然這類的創作和街頭塗鴉的抗爭歷史已完全分離。

商業合作或抗拒
我們可以這麼說,最初那些抱持著反社會精神,在深夜街頭以噴漆或其他媒材在公共空間留下挑釁文字或理念標語的塗鴉客們,和今日標榜高完成度的圖像,模糊高尚與大眾藝術之間的界線,並且接受公共委託甚至商業收費的街頭藝術家,已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儘管使用媒材相近,作畫背景亦都在街頭牆面上,但塗鴉和街頭藝術在完成品外觀上的分野越發明確。
可以想見,勢必會有抱持最初抗爭精神的塗鴉客,對於這樣的發展不以為然,街頭藝術家BLU將自己頗負盛名的壁畫抹除,正是基於壁畫造成周邊地價上漲的理由,因此對仕紳化與資本主義化提出最後的抗議。於是,接下來的問題在於,如今的街頭藝術家在仕紳化的前提下,以牆面為畫布追求自身風格與理念的突破,這究竟是藝術與商業妥協的自甘墮落,或者就像擁抱大眾文化的普普藝術一般,其實是種順應時代精神的藝術反撲?而無論最終的辯證結果為何,不可否認的是時至今日,許多以街頭創作出身的藝術家,已成了藝廊及拍賣所中炙手可熱的明星,甚至在所謂另類的美術館內,成為典藏與展示的代言。街頭藝術儼然成為一種新的類型,只差尚未正式獲得藝術範疇的名分。

從柏林的街頭脈絡看來,法國藝術家MTO(原名Mateo Lepeintre)同樣於壁畫節所創作的《沒有負面宣傳這種事》(There’s No Such Thing As Bad Publicity),可說是為今日的柏林街頭藝術發展做了小結。壁畫中有一名身穿黑衣、手持噴槍,戴著鴨舌帽與背包的人物,乍看之下似乎是典型塗鴉客的樣貌,但仔細一看,他並不是正在塗鴉或藝術創作,而是正替商業用的廣告看板上色,他另一隻手中拿的不再是夜裡塗鴉用的手電筒,而是當代商業龍頭的智慧手機。MTO利用牆面上原本存在的黃框廣告,在上方以相似外型添加了塗鴉版的廣告;諷刺的是,塗鴉客手中原應帶有自身理念或藝術風格的創作,反而比最下方的真實廣告來得更加商業直白。這種街頭藝術與商業之間的收編與拒斥,或許正如藝術家本人所言:「…[我的壁畫]試著與當地社群連結、開啟辯論,也或許阻止(或至少減緩)當中的經濟剝削。但這真會有用,又真會足夠嗎?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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