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芸慈
想必大家對於親餵母乳的畫面並不陌生吧!母親將孩子抱在懷中,剛出世的嬰兒正閉著眼,努力地吸吮乳汁。母親臉上的微笑、環抱孩子的模樣,讓整個畫面好像充滿粉紅色泡泡,洋溢著幸福感。
母親的形象反映著特定時空下社會對於母性特質的描述與意義。十八世紀末期的版畫中,也不乏有這類強調感性、母愛、母性情感的親餵母乳圖像,並且被冠以《母愛》(Maternal Love)、《溫柔的母親》(The Tender Mother)等標題,顯示此母性行為已經深植於大眾心中,並具有特定的文化意義。
為什麼親餵母乳在十八世紀的英國等同於好母親呢?如果說親餵母乳等同於好母親,那麼壞母親是不是就是指不願親餵母乳的母親?時尚與壞媽媽又有什麼關聯呢?
這些問題就讓我們從十八世紀版畫家卡登(Anthony Cardon, 1772-1813)複製女性藝術家瑪麗亞.寇斯威(Maria Cosway, née Hadfield, 1760-1838)的兩組系列版畫──《女性美德進程》(Progress of Female Virtue)與《女性墮落進程》(Progress of Female Dissipation)(1800出版)[1] 看起吧!
這兩組版畫描述兩種截然不同的母親形象。在《女性美德進程》中,女兒從小就接受母親充滿道德良知的教育,學習宗教寓意、閱讀道德故事書、將零錢分給其他貧困的兒童,培養內在美德。當她長大、結婚生子後,她也跟她的母親一樣,親自哺餵母乳。

在這組版畫中的第六張,這位好母親將孩子抱在懷中親餵,低著頭溫柔地看著她,母親的肢體動作傳達出溫馨、小心呵護孩子的感性氛圍【圖1】。母親坐在椅子上,腳踩著小凳子,身處在一處舒適的家居空間中。
在版畫下方有兩行文字,寫著:「母親曾給予過她的溫柔,現在換她給予她的孩子。曾經她帶給她的母親由衷的喜悅,現在輪到她從她的孩子身上得到。」[2] 因為上一代的母親曾經這樣溫柔地對待她,現在她才能把這份母性情感傳達給下一代的孩子,並且強調親餵母乳能帶給母親心靈上的喜悅與滿足。
下一張版畫呈現模範好母親陪伴孩子玩樂,展現母子之間的深厚感情【圖2】。母親正低著頭準備抱起尚在學步的小孩,女兒站在母親左側,勾著母親的手,親暱地靠在她的身上。右邊活潑好動的男孩拉著母親的手,好似他在右方的水池中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迫不及待地要跟母親分享。
以上便是模範好母親的形象,即展現溫柔的母性情感、親餵母乳、陪伴孩子。為什麼親餵母乳能夠代表模範好母親的形象呢?
雖然早自十六世紀便已出現呼籲母親親餵母乳的聲音,認為母親的乳汁是嬰兒最好的食物,但是一直要到1762年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 1712-1778)在小說《愛彌兒》(Émile: ou De l’éducation)中,以感性的語言大力提倡親餵母乳,認為這樣的做法有助於建立母子之間的情感紐帶,進而促進家庭關係的和諧後,親餵母乳始成為母親的責任與義務,代表著十八世紀下半葉的理想母親形象。[3]
除了能促進家庭關係和諧,親餵母乳的行為也逐漸被認為能夠展示母親的內在美德,並且應由男性監督觀看。1767年,作家休.史密斯(Hugh Smith,1736?-1789)鼓勵讀者去「看見」、反思女性投入在哺乳這個充滿美德的舉動;[4] 女性小說家克拉拉.里芙(Clara Reeve, 1729-1807)在小說《兩位導師:一個現代故事》(The Two Mentors: A Modern Story)(1783)中描述母親沉浸在與孩子玩耍的場景,丈夫在一旁觀看,感動於妻子臉上充滿愛意的微笑,因為這個笑容揭示了配偶高貴的內在心靈;[5] 甚至十八世紀末期,瑪莉.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 1759-1797)在捍衛女性公民權的主張時,也認為女人如果不願意哺餵母乳或是教育孩子,就不配作為一名妻子,也就沒有資格成為公民,因為女性親餵母乳的畫面能使她看起來更為動人,即便是最放蕩不羈的男人也會臣服於這樣的景象,這是維繫夫妻情感最自然的方式。[6]
這些言論不分男女、不論發言目的,說明了對於十八世紀下半葉的英國社會而言,親餵母乳代表著母親的內在美德、高貴心靈,並且鼓勵女性親餵,因為這能維繫夫妻間的情感,使得家庭關係和諧。
對比模範好母親從小受到的道德教育,《女性墮落進程》則表現時尚壞媽媽的惡行與後果,並可視為模範好母親的反證。在女孩尚在學步之時,母親便拿著銀製、綴有紅色珊瑚小球的鈴鐺逗弄她,啟發她對物慾的渴求;在成長過程中,她模仿母親拿著羽毛頭飾裝飾自己,以及社交名媛那套裝模作樣的姿態。她沒有從母親身上學到如何溫柔地對待孩子、如何教育她們成長、如何當一名好母親,因此在她結婚生子後,她依舊流連舞會,追求最新的時尚裝扮。

同樣是系列版畫中的第六張,對比模範好母親正在親餵母乳,養育下一代,這位時尚壞媽媽忙著坐在梳妝台前打扮,準備出門玩,一旁的女僕正為她戴上誇張的羽毛頭飾,後方還有另一名女僕捧著更多羽毛走進來,以供挑選【圖3】。版畫下方的兩行字寫著:「紅通通的雙頰,墮落的娛樂,企圖引領潮流,每天晚上(女士們臉上)火焰般的紅,燃燒了波特蘭社區。」[7]
在下一張版畫中,這位時尚壞媽媽將照顧孩子的重責大任拋諸腦後,愉快地步下樓梯,準備前往上流社會紙醉金迷的墮落與玩樂,留下後方哭泣、伸長手請求媽媽留下來的孩子,一旁的女僕則心疼地試圖安慰他們【圖4】。
看到這裡,不曉得大家會不會有個疑問:為什麼追求時尚的女性會被認為是壞媽媽呢?此時許多行為指南認為奢侈是道德大忌,不斷強調培養內在道德的重要性遠遠大於追求外在裝扮,認為珠寶首飾、華麗的服裝終將損毀,美貌更是轉瞬即逝,但是內在道德的價值卻是永恆不朽,勸戒女性不要將大量的時間與金錢浪費在外在裝扮上。[8]

能有大把的金錢與時間去追求華麗的珠寶首飾、服裝、舞會的人,只有世世代代繼承爵位、財產、大量土地的貴族。時尚壞媽媽的形象反映著此時新興中產階級對於貴族女性生活奢侈、道德墮落的印象,她們注重外在打扮、縱情社交娛樂,將照顧孩子的重責大任交給女僕接手。而願意待在家中親餵母乳、親自陪伴孩子長大的模範好母親,則可視為中產階級對於母親形象的投射與規範。
關於此時中產階級對於貴族女性的批判,還可以從版畫家吉爾瑞(James Gillray, 1756-1815)的諷刺版畫《時尚媽媽──或現代洋裝的便利性》(The Fashionable Mamma, – or – the Convenience of Modern Dress)【圖5】看起。
這位貴族母親正在親餵孩子,但是理應是充滿母性情感的畫面,卻在她的眼神與肢體語言中透露出相反的情緒。母親淡漠地看著地上,伸出一隻手把孩子的頭壓往胸部,似乎是希望盡快結束這件事,還是由後方的女僕出手幫忙托住孩子的身體,孩子才能順利吸吮到母親的乳汁。貴族母親頭上戴著高聳的鴕鳥羽毛裝飾、手套、扇子,窗外等待的馬車,說明她其實已經準備好要出門玩樂,女僕臉上的微笑與溫柔的肢體動作,反倒比貴族母親更加具有母愛。
後方的牆壁上掛著一幅同樣描述親餵的圖像,題名為《母愛》(Maternal Love)。母親身處一片自然風景中親餵哺乳。畫作中的母親穿著寬鬆、樸素,她敞開胸口、溫柔地望著懷中的孩子,她捧著一邊的乳房遞到孩子嘴邊的動作,令人聯想起文藝復興時期流行的聖母哺乳圖。
吉爾瑞諷刺性地在貴族母親兩邊乳房處的衣服上,各開了一個小洞,嘲諷這樣的服裝不僅時尚,也很方便她順道完成母親職責。但是一邊的乳房給嬰兒吸吮,為什麼另一邊的乳房也要露出來呢?此處帶有強烈的性暗示與雙關寓意,暗指貴族女性私生活放蕩,母親的時尚衣著不僅方便她完成親餵,也很方便待會在舞會上玩樂。
吉爾瑞在這張諷刺版畫中,描繪出充滿母愛的鄉村婦女與女僕,來諷刺貴族母親只顧自己享樂、不願真正承擔照顧孩子的責任,即便她們願意親餵母乳,那也不是為了孩子,而是為了博取外在聲望,塑造好母親的公開形象。
不過貴族母親真如版畫中所描述的那麼不堪嗎?事實上,從十八世紀英國貴族女性留存下來的信件或日記內容,可以發現她們其實也頗接受甚至願意採用親餵母乳的做法,並描述親餵母乳帶來的情感滿足,或是遭遇的困難,諸如乳汁不足、親餵帶來的疼痛或是身體不適。
如學者Ruth Perry所指出,自1760年代起,作家開始將母親與憐惜、溫柔和善行相連結,建構高貴、強壯和自我奉獻的母親形象,這是與生俱來的道德和女性獨特的感情,新形成的中產階級更將對母親的崇拜奉之圭臬。[9] 因此,模範好母親與時尚壞媽媽並不是真正的去區分母親的好壞,而是反映此時中產階級對於母性特質的描述與規範。
讓我們來總結親餵母乳之於模範好母親、時尚壞媽媽的形象及意義。前者反映了十八世紀末期英國社會對於母親特質的規範,藉由規範母親待在家中親餵母乳、親自陪伴孩子玩樂,並將這些行為冠以母親的內在美德之名,讓女性待在家庭私領域,讓家庭運作得更加和諧。同時也強調女兒如果有母親以身作則,那麼美德將世世代代傳承下去。時尚壞媽媽則反映中產階級對於貴族的批判,並以生活奢侈,只顧自己享樂,甚至淫蕩粗俗的母親形象作為攻擊目標,企圖鞏固新建立的道德觀。
[1] 這兩組系列版畫由版畫家卡登複製、版畫商艾克曼(Rudolph [Rudolf] Ackermann, 1764-1834)出版,一開始便以複製、出版為目的,為求觸及更多觀者。這兩組系列版畫各有10張,相關圖版可參考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的網站〈https://artgallery.yale.edu/collections/objects/24407〉與〈https://artgallery.yale.edu/collections/objects/24416〉。
[2] 原文為 “The tender care her mother gave, she gives, The heartfelt joys she caus’d, she now receives.”
[3] James Christen Steward, The New Child: British Art and the Origins of Modern Childhood, 1730-1830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95), p. 109.
[4] 出自 Hugh Smith, Letters to Married Women on Nursing and the Management of Children (1767)
(London, 6th edition, 1792). p. 138. 轉引自 Ruth Perry, “Colonizing the Breast: Sexuality and Maternity in Eighteenth-Century England,”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Sexuality 2:2, Special Issue, Part 1: The State, Society, and the Regulation of Sexuality in Modern Europe (Oct., 1991): 217.
[5] 出自 Clara Reeve, The Two Mentors: A Modern Story 2 Vols. (London: 1783), i, p. 277. 轉引自 Kate Retford, “Family and Familiarity: The Domestic Sphere in Eighteenth-Century English Visual Culture” (Ph.D. thesis, University of Warwick, 2000), p. 145.
[6] 出自Mary Wollstonecraft, 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en, Vol. 5 of The Works of Mary Wollstonecraft, ed. Janet Todd and Marilyn Butler (New York, 1989), p. 217. 轉引自Ruth Perry, “Colonizing the Breast: Sexuality and Maternity in Eighteenth-Century England,” p. 217.
[7] 原文為 “Rouge high, play deep, to lead the Ton aspire, With nightly blaze set Portland place on Fire.”
[8] Kate Retford, “Family and Familiarity: The Domestic Sphere in Eighteenth-Century English Visual Culture,” pp. 157-160.
[9] Ruth Perry, “Colonizing the Breast: Sexuality and Maternity in Eighteenth-Century England,” p. 214.
參考書目
1. Steward, James Christen. The New Child: British Art and the Origins of Modern Childhood, 1730-1830.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95.
2. Perry, Ruth. “Colonizing the Breast: Sexuality and Maternity in Eighteenth-Century England."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Sexuality 2 2 (1991): 204-34.
3. Retford, Kate. “Family and Familiarity: The Domestic Sphere in Eighteenth-Century English Visual Culture." Ph.D. Thesis. University of Warwick, 2000.
4. 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 https://artgallery.yale.edu/collections/objects/24407; https://artgallery.yale.edu/collections/objects/244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