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陳雅雯
作為西方藝術史上的超級巨星,林布蘭其實一生沒有出國旅行。那麼,他畫中那些異國情調的聖經故事場景、靈氣逼人的東方他者肖像,靈感從何而來?在瑞士巴塞爾藝術館(Kunst Museum Basel)的這檔大展,本應是今年度歐洲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卻在深秋十月底的陰雨天,靜悄悄地展開。受疫情影響,航空旅遊停滯,封國封城,沒有國際觀光客到訪,展場清疏「空曠」。

圖片來源:https://kmb.picturepark.com/Go/Sz8rrxmX
林布蘭和他的同代人,活在荷蘭最美好的時代,支撐這場盛世景象的,不是王室,不是議會,而是富可敵國的超級財團──荷蘭東印度公司。這個跨足政治、經濟、軍事的龐大企業體,透過汲取亞洲的物資:真金白銀、香料、絲綢、茶葉、瓷器……為當時荷蘭上流階層,取得世界上幾乎所有的新奇物件,正所謂「只有想不到,沒有買不到。」於是,我們在林布蘭的畫中,看到了波斯地毯、中國瓷器、日本雨傘、絲袍,當然,還有黑奴,他們的身影若隱若顯地依附在「白富美」的主人身邊。

Photo credit: Rijksmuseum, Amsterdam, Rijksprentenkabi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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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後殖民時代,我們該如何看待十七世紀荷蘭繪畫中的東方情懷?那些平日裡恪守清教徒傳統、拘禮克己的荷蘭人,卻興致勃勃地在自己肖像畫裡扮裝成東方他者,穿戴一身榮華,是否藉此偷渡炫富的樂趣?這場展覽的策展論述,試圖回答許多在今日地緣政治語境下,值得反思的問題。
展覽分成七大主題:「頭巾和絲袍:把東方帶回家」、「繁榮之路:貿易和戰爭」、「理解世界:蒐藏和研究」、「聖經風景:早期林布蘭和其影響」、「殿堂之光:林布蘭和其追隨者」、「異國風嫻熟化:林布蘭對東方的改編」、「寫實求真?或援用通例? 」。從這樣的展區安排,可以看出策展敘事聚焦於林布蘭以及同世代的藝術家,在「東方熱」的影響下,如何在敘事畫、肖像畫當中,融合異國情調物件,並以此映射出一整個世代的藝術風潮,和荷屬東印度公司所象徵的殖民霸權,彼此之間的對話關係。

Photo credit: Rijksmuseum Amsterdam, Schenkung Herr und Frau Kessler-Hülsmann, Kapelle-op-den-Bos.
圖片來源:https://kmb.picturepark.com/Go/Sz8rrxmX
荷蘭在中東和遠東的貿易擴張,不僅帶來財富,也引發一場知識探求,奇風異俗的物件進入了荷蘭上層階級的生活之中,成為彰顯身份地位的表徵。仕紳賢達在家中建置「藏珍閣」(cabinet of curiosity),展示品從古典時期文物、海貝化石、到異國物件如陶瓷、象牙工藝品等,與其說是炫富,不如說是炫智,是知識體系的展示、微型的世界觀呈現,是收藏者內心世界的小劇場。隨著這股蒐藏和研究的風氣漸盛,有關東方文化的「圖示」(motif)開始出現在了靜物畫、肖像畫、歷史畫中,妝點社會階級和財富,禮讚盛世氣象。
然而,荷蘭共和國的財富,卻是奠基在對東亞施行一連串破壞性活動之上:奴役、經濟剝削和武裝暴力,但這些主題僅出現在書籍插圖裡,從未被主流藝術關注,出現在油畫作品裡。引介異國文化的書籍或報導,由參與朝聖或冒險探勘的旅人所述,漸漸在荷蘭廣為流傳。有趣的是,大多數的讀者從未親自到過東方,對他們而言,這個遙遠朦朧的意象,最直觀的連結是聖經故事的發生地。林布蘭和他的同時期畫家,在處理舊約和新約宗教畫時,不約而同地描繪了石礫遍布的荒地、灰棕色調的山坡,這與他們自己家鄉綠意蒼翠的低地風景截然不同。至於置身當中的人物造型:男人包著頭巾,女人穿著色彩繽紛的華服。儘管這些作品是畫家們所投射的想像之窗,但是當中衣著、器物的質地,卻十足精細寫實,確有所本,因為這些是當時已進口到荷蘭,可以取得的物件。
現藏於巴賽爾藝術館,林布蘭青年時期的《大衛向掃羅呈上哥利亞首級》(David with the Head of Goliath before Saul, 1627),參考了魯本斯《三賢士來朝》(The Adoration of the Magi),後由佛斯特曼製作摹本的版畫作品(Lucas Vorsterman after Peter Paul Rubens, 1621)。兩畫相比,可見畫中主體人物之一穿戴頭巾、披風,跪姿和披風皺褶的近似。林布蘭此畫經過X光檢驗後,發現底層還藏著一幅肖像畫,依稀可見戴著東方頭巾的一張臉孔,推測可能是一幅“Tronie”(原意為荷蘭語「臉孔」之意),這是一種畫家練筆所作的無名肖像畫,畫中人身份通常不可考,有時穿戴特殊服飾或手持道具,供畫家練習描繪臉孔或姿態。如果這幅Tronie後來沒有被覆蓋新畫,極可能就是林布蘭最早一幅東方肖像畫。
林布蘭在處理室內場景時,除了沿襲前述東方物件和衣飾的置入,更強調建築空間的建構和光影處理。以《犯淫罪的女人》(The Woman Taken in Adultery, 1644)為例,在一座高曠的聖殿裡,主體群像僅占畫面的一小區塊,如此構圖不僅突現建築的恢弘,也賦予觀者近乎全知的角度,單一光束集中投射在白衣女子身上,劇場感的光影處理,是林布蘭的本格派手法。

Photo credit: National Gallery, London.
圖片來源:https://www.nationalgallery.org.uk/paintings/rembrandt-the-woman-taken-in-adultery
在這些高度理想化的東方情調系列作品中,對異地風土地貌的本真性(authenticity)的追求付之闕如,更多的是刻板典型(stereotype)的重製與再現。他者的面貌和性格,經過抽象化、理想化、程式化,以利挪用。然而,無可否認地,這是三百多年前的一場對話,歐亞藝術交會的開端,對他者的凝視,生活在他方的探求,由此開展延續。
今日歐洲,坐困愁城。博物館隨時可能關閉,也許展覽將驟然而止。來不了的他者,去不了的彼岸。只有林布蘭畫中那個昏黃朦朧的光影世界,還傳來一絲溫熱的想望。
展覽資訊
REMBRANDT’S ORIENT:
WEST MEETS EAST IN DUTCH ART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展覽訊息請見瑞士巴塞爾藝術館官網公告:
https://www.kunstmuseumbasel.ch/en/exhibitions/2020/rembrandts-orien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