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錡豫
叢談，是古代書籍中，將各項瑣碎且性質相近的文章合編在一起的書籍。清領時期修編的《臺灣府志》，設有叢談子目，介紹臺灣各地的奇聞軼事。到了日治初期，臺灣第一大報《臺灣日日新報》也設有「日曜叢談」、「內外叢談」等專欄，講述世界各地的奇聞。
自1905年起，漢文版的《臺灣日日新報》亦設有叢談專欄，向閱讀漢文的臺灣讀者，引介亦真亦假的報導，滿足讀者獵奇、奇觀想像的體驗。其內容包羅萬象，引人入勝，有時候介紹位於印度的婆羅門轉世菩薩，有時候報導臺灣山岳上的奇異怪談，其中也有與藝術有關的國際新聞。
本文將挑選1923年9月22日《臺灣日日新報》中的藝術類叢談進行介紹——為什麼報紙要挑選這些新聞？翻譯、引介的過程中又有什麼資訊被遺失？當時的臺灣人在翻閱報紙時，能從中了解到世界美術的何種面貌？礙於篇幅，筆者只從中挑選兩則報導，這些漢文新聞的人名翻譯，與現今通用的版本有所誤差，在解讀上需要下一番功夫。
英國的女畫家
名叫辛納登，很出名的。他一張「夢遊意大利」為陳列在紐約博物館，值五千二百五十金。女史現年七十有五，普通人不大知道他，他住在藍開縣。所有的畵稿，越到晚年越高尚了。（〈叢談 說畫〉，《臺灣日日新報》，1923.09.22）
第一則報導，內容相對簡單，但如今綜觀英國美術史，並沒有一位中文翻譯名叫「辛納登」的女畫家。不過，當時女性畫家在數量上遠比男性少，若能逐一搜尋、比對活動於二十世紀上半葉的英國女畫家，應該就能得到答案。
懷著這樣的期待，筆者很快找到一位名叫安妮．史溫納頓（Annie Swynnerton, 1844-1933）的女畫家，其中史溫納頓（Swynnerton）音近「辛納登」，其活躍時間與報紙記載大約相符。
安妮．史溫納頓，生於英國曼徹斯特，早年在家鄉附近的曼徹斯特藝術學院（Manchester School of Art）學習。之後前往巴黎朱利安學院（Académie Julian）習畫。她的創作活動主要往返於英國與義大利各地。風格上，她受到英國象徵主義畫家喬治．佛雷德利．沃茨（George Frederic Watts, 1817-1904）等人影響，以人像畫、肖像畫的創作為主。1922年，史溫納頓成為第一位皇家藝術研究院（Royal Academy of Arts）的女性成員。
作為少數的女性畫家，史溫納頓也相當支持十九世紀英國婦女選舉權運動，數次簽署該運動的聯署宣言。除此之外，她也在故鄉參與了曼徹斯特女畫家協會（Manchester Society of Women Painters）的創設及活動，為女性畫家爭取在曼徹斯特藝術界與男性畫家平等的地位。
回到《臺灣日日新報》，叢談中提及的《夢遊義大利》確有此畫，其原名應是《義大利之夢》（A Dream of Italy）。在喬納森．羅素（Jonathan Russell）所開設介紹史溫納頓的網站中，曾指出十九至二十世紀的報紙文獻中有關於這幅畫的展覽紀錄，並提到1920年此畫被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以1000基尼（guineas，英國舊貨幣）購買，與《臺灣日日新報》叢談的報導十分相近。然而，瀏覽大都會博物館網站並沒有《義大利之夢》的典藏資訊。不過，2017年美國的拍賣場上卻出現過構圖雷同，但背景略有調整的版本，其原因為何，有待後續的研究。
有趣的是，根據《臺灣日日新報》的叢談報導，1923年的史溫納頓為75歲，這與其實際年紀不符；又十九至二十世紀的國外報紙提到畫作被大都會博物館購買一事是在1920年，因此《臺灣日日新報》所掌握的很可能是較為落後的資訊，才會出現上述時間差。至於叢談提到史溫納頓居住的「藍開縣」，或許是指不列顛島西邊、距離曼徹斯特不遠的蘭開夏郡（Lancashire）。
1923年，臺灣尚未誕生專業的女性畫家，此時報紙以漢文譯介這則新聞，向讀者介紹西洋優秀且聲名遠播的女畫家，具有鼓勵本島女性追求夢想、成為畫家的用意。高昂的購畫價格，也說明女性畫家的作品同樣能受到博物館青睞。
法國取締美術出口
法國內閣有一部，專管公共教育同美術的。近年因為美國當翁（原意應是「富翁」），專收法畵，神品大半被金洋錢吸去，所以由那部的總長下個新章，取締出口的美術品，凡有名畵出口，照值價納稅十成，這樣可以使好好東西不出去，一則可以保存國粹，二則使後起的得彷模前輩。畫之外，就是刻雕品，也不許出口。法國保存國粹，可見一班。（〈叢談 說畫〉，《臺灣日日新報》，1923.09.22）
另一則叢談的內容，與當時法國的藝術品出口政策有關。其中提到的「專管公共教育同美術」內閣部門，應是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成立的「公共教育及美術部」。然而，《臺灣日日新報》挑選這則新聞的用意，自然不是介紹法國內閣政策這麼單純。
實際上，就如同法國的藝術品外流危機，十九到二十世紀初期，包含日本在內的東亞各國同樣面臨文物外流與破壞的難題。其中，日本在歷經明治維新的急速西化，導致文物遭至破壞之後，1897年日本政府制定的「古社寺保存法」，與1919年進一步延伸的「史蹟名勝天然紀念物保存法」，都是基於此意識下推動的文化政策。
另一方面，包含波士頓美術館、弗利爾美術館在內，美國許多的機構、收藏家紛紛趁著東亞局勢動盪變遷之際，大肆收購中國與日本的古物繪畫。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原由京都大德寺收藏，後來由波士頓美術館購藏的數幅南宋周季常、林庭圭作《五百羅漢圖》。
報紙中的「國粹」一詞，則可追溯至1880年代日本的國粹運動，愛國知識份子面臨西化衝擊，疾呼保存日本自己的文化精粹，此一焦慮結合近代民族國家的概念，形成「國粹保存」的詞彙與觀念。附帶一提，此詞彙亦傳入當時同樣面臨文物流失，亟欲建構國族主體性的清末中國。至於，叢談文末記者的評語「法國保存國粹，可見一班」，說明《臺灣日日新報》希望通過譯介這則新聞，教育臺灣民眾古物保存的重要性。
事實上，1910至20年代，臺灣舊有的寺廟、城門、城牆，同樣在總督府都市計畫的政策下，接連遭到拆除。經歷過明治維新西化浪潮與文物流失危機的日本水彩畫家石川欽一郎（1871-1945），也曾多次呼籲古蹟保存的重要性：「建築物年代久遠後一定會壞，結果就成了麻煩的東西，像羅馬古蹟那樣雖然已經殘破，也還是靠盡可能維護原狀好好保存的方法，這對古老城市是絕對需要的，即便是臺灣也得面對這個問題」，這正好與《臺灣日日新報》譯介法國藝術品被美國大肆購買的報導，遙相呼應。在這個新舊交替，傳統文化的薪火即將熄滅的時代，知識分子們共同運用大眾媒體，表達他們的焦慮與認同。
以上選擇的兩則報導，分別呼應當時臺灣與日本所面對的，來自時代的叩問，無論是女性權益或國粹保存，都是被當時社會積極討論的新知。通過叢談專欄，《臺灣日日新報》向臺灣讀者揭開一扇觀看世界美術之窗，而文末的短評，更是報紙記者有意傳達給讀者的訊息。
到了1920年代後期，臺灣終於出現第一位赴日求學，且隨後入選帝國美術展覽會的女性藝術家——陳進（1907-1998）。這位資質聰穎、勤學不倦的女性，就如同當年報紙叢談介紹的史溫納頓，成為臺灣女性爭取藝術專業地位的典範。然而，諷刺的是，隨著1930年代日本軍國主義的高漲、中日戰爭的爆發，原本為反動西化浪潮的「國粹主義」走向極端，在之後的皇民化、戰爭動員時期，逼使許多女性回歸家庭與傳統的保守價值。
參考資料
1. Elizabeth Crawford. The Women’s Suffrage Movement: A Reference Guide, 1866-1928. London: UCL Press, 1999, p.669.
2. 石川欽一郎，〈台灣風光の回想〉，頁54–55。翻譯參照顏娟英譯著，《風景心境：台灣近代美術文獻導讀（上）》，臺北：雄獅圖書，2001，頁55。
3. 〈叢談 說畫〉，《臺灣日日新報》，09.22（版5）。
4. 石守謙，〈才女的現代轉化——二十世紀初期東亞女性畫家的專業路〉，《國立台灣大學美術史研究集刊》47期（9），頁159-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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