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番薯王
跨大西洋的德語觀點
奧地利薩爾茲堡現代美術館(Museum der Moderne, Salzburg)2022年推出《真實相片?──加拿大與美國當代攝影》(True Pictures? Contemporary Photography from Canada and the USA)特展,該展由中歐德語國家(德國、奧地利、瑞士)的當代藝術與攝影學者撰文,企圖收納其對於北美當代攝影發展的評述觀點。[1]
對德語區國家來說,北美──尤其是美國──在廿世紀前半作為攝影發展領頭羊的地位毋庸置疑,奠定了攝影作為創意媒材的合法性,並擴展了藝術表現的語彙。策展人認為自1980年,由於當代攝影的百家爭鳴,北美的主導地位不再,因此該展企圖梳理三個世代的北美當代攝影發展,提出屬於德語區國家學者一種旁觀者清的觀點。例如展覽序文中提到近年來美國政治與社會的動盪,尤其是川普與後川普時代,讓人重新檢視定義攝影乘載的真實性,以及攝影呈現的現實究竟為何。其中包括年輕世代的攝影家如何反應性別與種族認同等交錯的面向,和在觀念與執行面上,攝影本身究竟應由何種方式呈現給觀眾的問題,這些都能在橫跨三個世代共27位攝影家的作品中一探究竟。整體來說,《真實相片》不僅反思北美當代攝影的脈絡,以及其分別和真實性與社會現實的關聯性,更重要的是攝影作為媒材本身的發展與轉變。
北美當代攝影世代的對話
對第一個世代的北美當代攝影家來說,一個重要課題是媒材的真實性。從攝影發明開始就伴隨對現實紀錄的功能,雖確立攝影作為媒材的合法性,但後來卻受到不少批判,特別是攝影因此排除或貶抑了抽象與編導的類型。編導攝影與在現實和虛構之間游離的敘事方法,成為不少1970年代崛起攝影家選擇的路徑,代表的藝術家包括辛蒂・雪曼(Cindy Sherman, 1954-)、蘿莉・西姆斯(Laurie Simmons, 1949- )、傑夫・沃爾(Jeff Wall, 1946-)等。雪曼透過《無題電影停格》(Untitled Film Stills)系列中藝術家的扮裝與擺拍,以電影對女性的描繪為本,建構出各種樣貌與人格特質的角色。西姆斯則是在《萬花筒房屋13》(Kaleidoscope House)中以拍攝扮家家酒的玩偶房屋模型,建構某種想像的現實,更在場景中援引雪曼的作品,讓女性主義敘事在空間中更有層次。

© Cindy Sherman / Courtesy of Hauser & Wirth, New York / SAMMLUNG VERBUND, Wien
曾就讀倫敦大學科陶德藝術學院(The Courtauld Institute of Art)藝術史研究所的沃爾,一向擅長用攝影建構敘事營造電影感,並援引諸多藝術史、文學、歷史經典,讓攝影重拾歷史畫的功能。沃爾《沈思者》(The Thinker)的作品名稱明顯參考羅丹的同名雕塑,但內容卻來自北方文藝復興藝術家杜勒(Albrecht Dürer, 1471-1528),在1525年的一件始終沒有實現的農民紀念碑提案。在杜勒的草稿中,一座農民雕像矗立在紀念碑頂端,一把利劍插入他的背部,象徵失敗與遭受背叛,體現了對於階級和農民解放的哀悼。在沃爾的版本中,農民換成一位年長工人,他坐在被截斷的樹幹和水泥磚上,工人的姿勢近似於羅丹的同名雕塑。沃爾相片中的主角是個複合體,他外在所擁有的仿古姿態,蘊含在其中的歷史連結,相較於背景的工廠、都市、鐵路與公路,都讓人重新反思後工業時代階級的對立、城市與郊區的差距,工人的相貌與膚色,也讓人聯想起歐美資本主義社會中與移民的衝突。
攝影的電影敘事感在第二個世代的葛雷哥萊・克魯德森(Gregory Crewdson, 1962-)的作品中被推至極致。現任教於耶魯大學的克魯格森常聘請專業團隊製作道具與打造場景,有時媲美好萊塢的規模。《無題,聯合街》(Untitled (Union Street))選自克魯德森知名的《玫瑰之下》(Beneath The Roses)系列,呈現美國小鎮的沒落疏離,模糊了影像、幻象與現實的界限,畫面總帶著故事性,引發觀者好奇在畫面拍攝之前或之後的情節。冰天雪地的小鎮街道上出現了兩個身影,站立的是一位孕婦,另一位則坐在電動輪椅上,他們彷彿受到工廠門口透出的微光引領,前來駐足在此。前景荒涼的街道和空地上的積雪,強化了畫面中瀰漫的冷冽氣息與寂寥。

© Gregory Crewdson. Courtesy Gagosian
沃爾長年在加拿大溫哥華活動與任教,他和克魯德森的作品都探索攝影作為藝術媒材的敘事性,經常援引歷史或社會事件,透過編導回溯事件繼而重新建構現場,兩人都再次確立編導攝影的地位,以及強調攝影的電影感與敘事性。沃爾的作品呼應同期加拿大溫哥華的攝影家,並啟發不少攝影後輩,被歸為溫哥華攝影派,其中包括羅德尼・葛萊姆(Rodney Graham, 1956- )、史丹・道格拉斯(Stan Douglas, 1960- ),以及在溫哥華出生求學,現於美國賓州大學任教的華裔藝術家林蔭庭(Ken Lum, 1956- )。林蔭庭的作品時而質問族群與階級的對立,透過日常環境與角色,突現社會常被忽視的景象與議題。例如這次展出的系列《沒有比家更好的地方》(There is no place like home)的其中一幅,便看到亞裔男子駁斥人們對移民的偏見,強調自己也屬於這塊土地,反觀一旁的白人女子雖然身處異鄉卻不想回家,兩者之間形成強烈對比。這次展覽最大的收穫,便是看到溫哥華攝影派的諸多作品,與美國當代攝影主流的對話。
從第二世代中的道格拉斯作品中,除了可以看到沃爾的影子,也可以看到與克魯德森同時期的他,都各自在強調編導攝影與敘事對話的重要性。這次展出道格拉斯的《1975年出谷紀》(Exodus, 1975),從歷史檔案照發想,重建安哥拉共和國獨立後,葡萄牙人被迫離開的現場,展現道格拉斯以真實事件為本的虛構敘事手法。順帶一提,道格拉斯亦獲選為本屆2022年威尼斯雙年展,加拿大國家館的代表藝術家。身為非裔加拿大人的道格拉斯,以往常觸及黑人文化,但威尼斯雙年展的作品則更進一步重建現場與綠幕後製,援引1848年的法國路易拿破崙執政下的階級革命,與2011年在次級房貸風暴後各地的社會動盪,評述北美與全球的階級對立、族群認同與社會正義問題,也游移在攝影敘事的虛構與現實之間。

© Stan Douglas, Courtesy of the artist, Victoria Miro and David Zwirner
第三世代北美當代攝影家崔佛・佩格蘭(Trevor Paglen, 1974- )的作品,則是透過攝影檢視尖端科技,比如《索諾拉隘道上的九顆間諜衛星》(Nine Reconnaissance Satellites over the Sonora Pass)這件作品,便是佩格蘭透過夜間長曝光捕捉衛星的光軌而成。佩格蘭於加州柏克萊大學宗教系畢業後,在芝加哥藝術學院取得創作碩士,但是重回柏克萊取得地理學博士,並在過程中培養出新媒體這項專長。佩格蘭充滿觀念性的作品經常檢視國家機器、軍事情報、權力等議題,重新定義了攝影作為社會論述的功能性。而在拍攝的技術層面上,相片時而抽象時而如畫,挑戰觀者對於攝影的既有印象。

[1] 該展由德國漢諾威的史普蘭格爾博物館(Sprengel Museum Hannover)和奧地利薩爾茲堡現代美術館合辦,前者展期為2021年11月6日至2022年2月13日,後者為2022年3月12日至6月2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