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哲彥

2021年於Netflix影音平台榮登最受歡迎的韓國原創劇集《魷魚遊戲》(오징어 게임/Squid Game),除了殘酷的闖關遊戲以及考驗人性的艱難困境,熟悉藝術史的觀眾很難不發現部分場景和名作的連結。如闖關者行走的迷宮步道,就近似荷蘭藝術家艾雪(M. C. Escher,1898-1972)的《相對性》(Relativity, 1953)。一幕設置三角餐桌的布景【圖1】,更直指茱蒂•芝加哥(Judy Chicago,1939-)的《晚宴》(The Dinner Party, 1974-79)【圖2】。二者於形式上皆以幾何造型為主,且可見○△□反覆出現在劇中,韓國兒童遊戲中的魷魚造型構成,儼然成為該劇的代表符號。幾何形體同樣充斥在《晚宴》的各個物件,而在藝術家的創作生涯中,更是她探究身體與性別框架的重要介質。

穿越花朵(Through the Flower)
「穿越花朵」取自芝加哥於1975年出版的首本個人傳記《穿越花朵:一位女性藝術家的奮鬥》,內容可見藝術家如何在男性主導的藝術世界奮力找尋自我的藝術定位。芝加哥以《晚宴》一作成名,但曾表明:「我希望可以活到看見我多數作品從《晚宴》的陰影走出來。」簡短的文字道出藝術家迫切盼望自己的其他創作有被看見的機會。筆者於這些作品見到幾何造型的遞變,及其如何透過不同媒材,探索自身作為藝術家的存在。
芝加哥自幼即有強烈的創作欲望且被學校老師譽為藝術天才。雙親都是社會運動狂熱者,十分支持她的藝術才華,並透過各種活動讓其了解、追求個人存在的意義與價值。提升自我意識一直是芝加哥致力在創作中展現的信念。為了隱藏作為「女性」的性別意象,她將作品以中立(neutralized)和低限(minimal)的方式呈現。
在「圓頂」(Dome)系列作品裡,芝加哥運用色鉛筆和雕塑去探討內在的本質。表面唯獨圓的外在形式,揚棄指涉任何事物,卻承載藝術家於生理和心理的微妙變化。《古銅色圓頂》(Bronze Domes, 1968)由三個半球體和一張四腳桌組成【圖3】,簡約的造型徑直聯想到低限主義藝術,但藝術家更希望觀者留意作品的噴漆(spray-paint)技術,這是她在當時僅有男性學習的車體學院中習得的技能,作為一種女性力量的證明,同時也是其眾多繪畫的主要表現技法。
半圓的壓克力罩在桌面反射下形成完整的球體,芝加哥刻意讓觀者無法透視裡層,如同隱藏的自我深處。每個觀看角度形成不同的視覺感受,她稱為關係的變化,將由半球體形成的三角關係,視為身體、胸部、生殖力的象徵。為了進一步探索視覺引動的身心變化,芝加哥開始創造色彩系統,透過色彩表達、再現情緒的狀態,這些狀態是女性獨有的,甚至被賦予感官刺激中的多重性高潮(multi-orgasmic)。
在同系列的另一件作品中【圖4】,藝術家則是在正方形的紙張上繪出三個圓形,以色鉛筆表現色彩的漸變,外圈略深的色彩往中心趨淡,為平面繪畫增添些許立體感,順著圓形的弧度,筆觸的軌跡清晰可見。芝加哥對於色彩的探索橫跨雕塑與繪畫,壓克力表面在光線映照和觀者投影的作用下呈現不同顏色,而繪畫作品也隨著線條的紋理,引領觀者進入色彩漩渦,藝術家運用幾何形體表現抽象的情感,以及不明的自我意象。

private collection.
除了圓形,芝加哥也將色彩系統實踐在以方形為創作元素的《肉身花園》(Flesh Gardens)系列【圖5】,宏大的尺寸再度展現藝術家對於身體極限的挑戰。這些柔和的彩色方塊是芝加哥對於「肉身」感受的詮釋,隨著色彩漸變至高明度的白色,代表進入性愉悅的昇華境界,提供無限的想像空間。作品標題將身體感官與自然風景連結──藍色天空、黃色太陽、綠色草地──藝術家於此更加著重在由女性的自我感受進入一個更大、「超越」性別的風景意象。

243.8 x 243.8 cm, collection of MCA Chicago.
超越花朵(Beyond the Flower)
芝加哥致力於以文字記錄自身的生活經驗與藝術創作。繼1975年的《穿越花朵》,1996年再度出版《超越花朵:一位女性主義藝術家的自傳》,她以「超越花朵」作為一種欲求個人和美學解放(Liberation)的隱喻。藝術家意圖「解放」性別框架的束縛,其途徑為重新探究女性的歷史定位,不僅蒐集文獻,也體現在《偉大女性》(The Great Ladies)系列創作。
《偉大女性》系列皆指涉一位偉大的女性,在《解放偉大女性》(The Liberation of the Great Ladies, 1973)一作中【圖6】,可見芝加哥的創作型態將文字與圖像並置,文字內容牽涉自身的身體感受,如將手伸入陰道取出經血與畫中粉嫩的紅色相互呼應。藝術家在此系列不僅強調色彩變化,相較於先前純粹的幾何造型創作,形式上更溶入有機造型,波浪狀的線條充斥整個畫面,加入活潑生動的動態感。

collection of the Rachofsky Collection.
克里斯蒂娜(Christina)原是瑞典女王,後來卻放棄王位,其最為人熟知的是對藝術的奢華贊助以及歐洲文化的影響力。在芝加哥的作品裡【圖7】,兩組對比鮮明的色彩(黃色與紫色;橙色與藍色)如同替這位女王戲劇般的人生立下註解。藝術家以暖色為底搭配冷色的方框,抽象的女性肖像是她與偉大女性的對話管道,以此證明她們在歷史上的重要性,同時也將女性身體化為由造型和色彩組成的「她者」風景。

101.6 x 101.6 cm, private collection.
藉由再現「她者」,芝加哥將身體視為重要的創作元素,運用花朵指涉性器官,大尺寸的《穿越花朵》【圖8】讓視覺重心直截落在有機造型包圍的圓形空洞,寒暖色調的交互漸變更加強調中央的空白處。此處的白色與《肉身花園》有著風格的延續,除了再現性愉悅的身體感受,「穿越」也代表藝術家正視自身作為女性的一種宣示,既涉及身體、也超越身體,從有彩色過渡到無彩色,從「穿越」到「超越」。

百花齊放(The Flowering)
2021年當疫情嚴峻時,芝加哥再次出版《百花齊放:茱蒂•芝加哥的自傳》,該書為藝術家在疫情期間梳理過往文字與作品,並重新檢視藝術生涯的傳記。回顧三本傳記皆以「花」為主標題,副標題則可見芝加哥的心境轉變,從奮力躋身以男性為主的藝術圈,到女性主義藝術家的性別宣示,最後回歸到作為藝術家的自身。從作品製作的途徑、媒材、尺寸等層面,皆可見芝加哥如何證明自身無異於男性藝術家,對她而言各種媒材都需要嘗試,且每種材料都有最適合表現的主題。
為了打破純粹幾何的理性構圖,芝加哥加入波浪線條、花瓣等造型變化,進而演變成蝴蝶翅膀的形貌。她將《偉大女性》和《穿越花朵》的造型解構,發展為《嚮往成為蝴蝶的受迫女性》(Compressed Women Who Yearned to be Butterflies)系列【圖9】,這些受迫女性也是芝加哥的歷史考察對象,並試圖透過作品讓這些女性化為蝴蝶自在地飛翔。蝴蝶和花卉的造型在《晚宴》可見更多型態的發展,當中再現的三十九位女性皆以盤子和造型彩瓷作為身體的象徵符號。

芝加哥把盤子視為一種視覺中立的表面,盤上的物件正如同畫作被展示,瓷器的造型、上釉等彩繪技術,將其早期所有的創作集結成獨特的視覺語彙。在《伊莉莎白•布萊克威爾》(Elizabeth Blackwell)【圖10】中更可見圓盤的形制、對比的色彩、波浪的線條、中心的孔洞以及整體如花似蝶的造型。藝術家自創作生涯初期運用色彩系統探索身體的微妙變化,經過各種形式與媒材的穿越與超越,終將這些色彩解放在百花齊放的《晚宴》風景中。

從「穿越」(Through)、「超越」(Beyond)到「百花齊放」(Flowering),這個過程充分展現藝術家如何突破困境、找尋自我存在的意義與價值。從象徵女性性徵的中立幾何造型和色彩系統,到為她者發聲的身體風景,芝加哥亟欲透過作品突破框架的當下著實已有所突破,不論形式或內容都具有個人獨到的風格,就像她時常提及作為女性的特殊經驗,包括最在意的性高潮;身體會說話,她的作品亦是,不論經過多少時間,其所創造的身體意象已刻畫在藝術史的長河裡。
參考資料
1 . Judy Chicago, The Flowering: The Autobiography of Judy Chicago. (London: Thames & Hudson, 2021)
2 . Judy Chicago etc., Judy Chicago: In the Making. (London: Thames & Hudson, 2021) 藝術家官方網站:https://www.judychicago.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