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斯.辛格羅布與他的「目錄秀」(下)

文 / 程郁雯

上篇,我們談到了為何辛格羅布放棄物理空間,選擇以「目錄」的方式作為展覽本身。不過其目錄秀並非一成不變,本文將從辛格羅布於1968年12月策畫的第一本目錄大型聯展《複製書》(Xerox Book)出發,接著聚焦在其目錄秀的黃金時期——1969年,以再次回歸物裡空間的《1969年1月5-31日》(January 5-31, 1969)以及將旅遊手冊作為目錄變體的《1969年7月、8月、9月》(July, August, September 1969),來看辛格羅布對「目錄即展覽」的實際運用。

複製書

1968年,辛格羅布與傑克.溫德勒(Jack Wendler)共同策畫的「紙上聯展」《複製書》,邀請了七位藝術家各自展出一件二十五頁的作品。[1] 這裡,目錄本身便是作為「主要資訊」的展覽,藝術家並未為了要將其「作品」放進出版物中而進行挑選、裁切,也未像一些作為「次要資訊」的展覽圖錄,因版面關係放棄收錄某些展覽作品,《複製書》目錄中每位藝術家的作品即是其作品本身。

Xerox為「複印」之意,此目錄便是圍繞著「複製」(reproduction)的概念展開。例如其中一位藝術家卡爾.安德烈(Carl Andre, 1935-)請辛格羅布與溫德勒兩位策展人幫他執行藝術品,作品的第一頁以左上角一個邊長1英寸的正方形作為開頭,接下來的每一頁都隨機增加一個正方形,直到第二十五頁存在二十五個相同的正方形。【圖1】

【圖1】《複製書》卡爾.安德烈作品第四頁。

對辛格羅布而言,策展人是一個類似於組織者(organizer)的角色,其不單只是一個挑選藝術家及展覽環境的人,其責任是要使展覽情況盡可能的保持統一,以目錄秀來說便是印刷頁數、紙張尺寸、每位藝術家擁有的頁面等;甚至一位策展人僅應於「實際及後勤方面」作決定,而非美學領域,也就是說策展人對於藝術品應盡可能承擔越少的責任,不然其觀點便會開始影響(嚴重點便是有害)藝術家的思想,甚至是觀者的觀看情況。然而,「策展人的決定及觀點」與「其決定和觀點開始影響展覽」,兩者之間的時間差距相當有限,甚至極短,因此辛格羅布曾提到:「我們應該認知到策展人(比如說我)其實也是一個演員,也會對劇情發展施加自己的影響。認識到了這一點,才能更全面地看待藝術和藝術選擇。[2]

《複製書》便是辛格羅布首次對計畫提出一系列的「要求」(或者該說是規範藝術家工作的「容器」),如印刷頁數、紙張尺寸等,此要求便是辛格羅布強調的將各藝術家的展覽情況「標準化」,藝術家的出場順序則是依造姓氏的開頭字母,全書未有任何作品說明,也沒有策展人序文,甚至連作品名稱也沒有,以不介入觀眾思緒的方式,讓觀者參與七個藝術家對「複製」七種不同的詮釋。

一月秀

《1969年1月5-31日》,又稱《一月秀》(January Show),辛格羅布邀請羅伯特.貝瑞(Robert Barry, 1936-)、道格拉斯.休伯勒(Douglas Huebler, 1924-1997)、約瑟夫.科蘇斯(Joseph Kosuth, 1945-)、勞倫斯.韋納(Lawrence Weiner, 1942-2021)四位藝術家參展。雖然此次辛格羅布花費350美元租借曼哈頓市中心的麥克倫登大樓(McLendon Building),將展覽搬回物理空間,但其在展覽隨附的單子中提到「展覽由目錄中傳達的想法組成,以物質呈現的作品則是目錄的補充」;[3] 也就是說「目錄」仍是展覽中最重要的元素,無論是藝術家的實體作品,或是在大樓舉辦的展覽皆不過是「目錄」的補充,而組成目錄的則是藝術家的「思想、構想」,它才是目錄的核心。

在麥克倫登大樓的展場有兩間房間:第一間房間作為接待區,除了擺有目錄的矮几及接待員阿德里安.派伯(Adrian Piper, 1948-)的辦公桌外,未展示任何藝術品【圖2】;第二間房間展示了每位藝術家各兩件以相片、文字、圖表等呈現的「作品」【圖3】,然而這些文獻檔案不過是對藝術家「觀念」(即其作品的核心、本體)的證明、對「目錄」中特定作品的實現結果。可以發現本身已作為展覽的目錄,與「再」對目錄進行補充的物理空間展覽,當兩者並置一看,物理空間倒顯得多餘了。而此有別於傳統展示空間——空白、無特徵的麥克倫登大樓辦公室再次反映了辛格羅布所強調的「目錄」,也就是「思考的過程」才是展覽的主體,而不是實現的結果(作品、物理空間)。

【圖2】《一月秀》接待區,照片中人物為阿德里安.派伯。
【圖3】《一月秀》展場景象。

回到《一月秀》目錄,四位藝術家各自擁有四頁的版面,這四頁由藝術品清單、兩張作品照片、藝術家的文字說明組成。每位藝術家僅提供兩張藝術品的照片,其他則以文字方式列出作品清單,這些文字和照片指涉了構成藝術品的想法。而大樓辦公室展出的每位藝術家的兩件作品,也並非完全是目錄中照片上的作品,有可能是目錄中僅提供名稱的藝術品。以貝瑞為例:其在《一月秀》展出的作品皆為「不可見」的,如高頻率的聲音、透明的尼龍絲線,關於貝瑞為何會拋棄以「看」作為藝術表現,他曾在1969年2月的《藝術雜誌》(Arts Magazine)中表示:「顏色是專制任意的。我開始使用極細的透明尼龍單絲,電線最終細薄的幾乎看不見。這促使我使用看不見,或至少並非以傳統方式感知的材料。雖然這樣引發了問題,但也呈現出無窮的可能性。[4] 貝瑞這些無法以肉眼看到的作品,不僅是對人類感知的極限提出的質問,也是對感知的真正本質的質疑。這些「肉眼看不見」的形式由各種能量組成,只是這些能量存在於我們自身感官上專制且狹隘的極限之外。因此貝瑞使用各種設備來產生能量,如電波發射機,並檢測、測量、定義它的形式;通過《一月秀》以藝術的方式,將它展現在物理空間與目錄中。[5] 下述截自目錄中貝瑞頁面的部分文字:

2. 《室外尼龍單絲裝置》(Outdoor nylon monofilament installation), 1968.12.1。尼龍單絲,吊環,65×43(x14.5-16懸掛高度)。收藏:羅伯特·托波爾(Robert Topol)夫婦,馬馬羅內克,紐約。

4. 《88百萬赫載波(FM)》(88 mc Carrier Wave (FM)),[6]1968。88百萬赫;5毫瓦,9伏特直流電池。收藏:曼紐爾.格林(Manuel Greers)夫婦,紐約。

5. 《1600千周載波(AM)》(1600 kc Carrier Wave (AM)),1968。16000千周;60毫瓦,110伏特交流直流。收藏:羅伯特·托波爾夫婦,馬馬羅內克,紐約。

6. 《紐約到盧森堡民用頻段載波》(New York to Luxembourg CB Carrier Wave),1月5日至31日,1969(紐約站WR2-WER到盧森堡站LX1DT),波長10公尺;28兆周,180瓦。不可轉讓。

在《室外尼龍單絲裝置》中,貝瑞將透明、極細的尼龍絲線拉直懸綁在樹木之間,並拍下照片,置於目錄中【圖4】。照片中的景象看起來不過是位於郊區的平凡房子與花園,觀者看不到其中透明的尼龍絲線。《88百萬赫載波(FM)》與《1600千周載波(AM)》則展示於大樓辦公室內的展場,此兩台發射機被貝瑞隱藏了起來,加上它們發出的聲音為觀眾無法聽到的高頻率聲波,因此觀眾只能從貼在牆上的說明牌得知它們的存在。此裝置貝瑞曾經在其工作室展示過,目錄中提供當時工作室的景象,然而觀者從目錄中的照片亦只能看到空無一物的空間【圖5】。此例便反映了藝術家的「觀念」是最重要的,展出的形式與地點已不再是重點,而「目錄」涉及到觀念藝術一個非常重要的面向­­——文獻檔案(如照片、圖表、地圖、文字),即某些觀念藝術家的作品僅能存在於文獻檔案中,因此比起物理空間,目錄確實是更能夠保存、呈現、傳播這些文獻檔案的形式。

【圖4】《一月秀》目錄羅伯特.貝瑞頁面。
【圖5】《一月秀》目錄中,貝瑞於其工作室展出《88百萬赫載波(FM)》之照片。

夏天秀

辛格羅布多次翻轉目錄形式,例如以日曆形式展出的《1969年3月展》(March, 1969)。而《1969年7月、8月、9月》(又稱《夏天秀》,Summer Show),辛格羅布以旅遊手冊作為展覽,將「作品」擴大至世界。在強調「地理」的基礎上,他邀請十一位藝術家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點製作一件作品,作品遍及歐洲和美洲不同的城市。辛格羅布特別在此次邀展信件中提及:

因為這些作品將要被「製作」,所以對於想觀看它們的觀眾,其要是可以到達的。展覽之前,將出版目錄並發行給公眾,以幫助他們觀看展覽。所有標準的目錄訊息都將會公布於目錄中。

目錄中,辛格羅布雖於前幾頁附上了簡短的感謝詞,內容卻僅簡單提及幾個人名,並未包含自身對此計畫的藝術觀點。該目錄由兩部分組成:前半部為作品資訊和文獻檔案;後半部是提供給旅行愛好者相關的作品位置和日期等具體資訊。目錄中的文字資訊,皆會以英文、德文、法文重複同樣的內容,方便不同國家的觀眾閱讀。作為展覽的核心,該目錄是這場全球展覽的唯一訪問途徑,協助銷售目錄的國際網絡,如書店和畫廊則成為了展覽傳播的關鍵。[7]

1969年4月17日辛格羅布受訪時曾表示「現在,我的畫廊是全世界」,[8] 在以目錄作為展覽核心的同時,辛格羅布將展覽的物理空間搬到了全世界,或者該說藝術家「製作」的作品本就存在於那個地方,世界是作品本身真正擁有的空間,因此展覽的舉辦場所不需要、也無法在畫廊或是美術館那樣的物理空間。

小結

除了上述提及的三檔目錄秀之外,還有在大學刊物上的宣告和張貼於校園各處的筆記,以致展覽結束後觀眾才意識到其存在的《西門菲莎大學無名展》(Untitled Exhibition at Simon Fraser University);或是其於1970年在雜誌《國際工作室》(Studio International)七八月號,策畫了一次四十八頁的另類目錄秀;又或是1971年其以合約形式策畫了《藝術家保留轉讓與出售的合約》展覽等。從最一開始單純地捨棄物理空間,到之後以各種出版物作為目錄的變體,辛格羅布多變的目錄秀或許也與其性格有很大的關係,在他的訪談中,其不斷強調「我不重複我自己」,他也習慣每十年或十五年便變換一次生活環境,避免陷入某種特定的生活方式而開始「模仿自己」,在2000年的一場訪談他說:「對我來說,如果再重複做一次,就沒有什麼興趣了。1972年那時是這樣,現在更是如此。[9] 辛格羅布將對生活的態度運用到了策展上,他拒絕「重複策展」。

[1] 此七位藝術家為卡爾.安德烈(Carl Andre)、羅伯特.貝瑞(Robert Barry)、道格拉斯.休伯勒(Douglas Hubler)、喬瑟夫.科蘇斯(Joseph Kosuth)、索爾.勒維特(Sol LeWitt)、羅伯特.莫里斯(Robert Morris)、勞倫斯.韋納(Lawerence Weiner)。

[2] 漢斯.烏爾里希.奧布里斯特(Hans Ulrich Obrist)著;任西娜、尹晟譯,《策展簡史》(臺北市:典藏藝術家庭,2015),頁154。

[3] 原文為”the exhibition consists of the ideas communicated in the catalogue; the physical presence of the work is supplementary to the catalogue”。參自Tony Godfrey, Conceptual Art( London: Phaidon, 1998), p.199.

[4]原文為“ Color became arbitrary. I started using thin transparent nylon monofilament. Eventually the wire became so thin that it was virtually invisible. This led to my use of a material which is invisible, or at least not perceivable in a traditional way. Although this poses problems, it also presents endless possibilities. ”出自Arthur Rose, “Four Interviews”, Art Magazine, 1969.02. 此文為化名為亞瑟.羅斯(Arthur Rose的約瑟夫.科蘇斯對《一月秀》四位藝術家所作的採訪。採訪全文收錄於Bruce Altshuler, Biennials and Beyond : Exhibitions that Made Art History 1962-2002, p.88.

[5] “Four Interviews” in Bruce Altshuler, Biennials and Beyond : Exhibitions that Made Art History 1962-2002, p.88.

[6] MoMA. Robert Barry, 88mc Carrier Wave (FM), October 1968: <https://www.moma.org/collection/works/137431>(2020.11.8檢索)

[7] Leontine Coelewij, Sara Martinetti, Seth Siegelaub: Beyond Conceptual Art (Amsterdam: Stedelijk Museum, 2016), p.170.

[8] 1969年4月17日辛格羅布受訪內容。Alexander Alberro, Patricia Norvell, Recording Conceptual Art, pp.38.

[9] 漢斯.烏爾里希.奧布里斯特著,《策展簡史》,頁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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