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吳方正
雖然《聖經‧創世紀》一章中,從沒講清楚上帝禁止人吃的果子是什麼,然而,文藝復興之後,繪畫中夏娃吃的禁果,絕大部分都是蘋果。
如果要舉一個禁果/蘋果的例子,我覺得Hugo van der Goes在1465-73年間所作的〈人的墮落與救贖〉(Fall and Redemption of Man)雙聯畫左板 (Kunsthistorisches Museum, Vienna),就棒極了。主角夏娃在畫面中央,她伸出左手摘樹上的蘋果,右手拿著另一顆。仔細看,蘋果上面已經有兩排門牙啃過一口的印子(之後許多相同題材的畫,也會描述這個細節),和聖經文字記載的一樣,夏娃先嘗過了,亞當舉起左手,不像要阻止夏娃,反倒像是準備接夏娃摘給她的果子。亞當不經意遮住重要部位的右手,夏娃拿著啃過一口蘋果的右手,和遮住夏娃重要部位的鳶尾(象徵聖母瑪利亞的花)在同一個水平高度,這暗示著什麼?

其實,並非所有人畫的都是蘋果, 拉斐爾作於梵蒂岡Stanza della Segnatura的天頂壁畫裡(1509-1511),夏娃拿的是個小小的果子,看起來像無花果,從樹葉判斷也是無花果樹。而米開朗基羅在Sistine Chapel畫了類似題材的壁畫(1509),也實在看不清畫裡頭的蛇遞給夏娃的果子是甚麼樣子,不過果樹倒是像無花果樹。雖說我也不想認為禁果是無花果,但它好歹是《創世紀》前三章中唯一有名字的果樹。
最大的謎團,來自一個不是一般般的大咖──范艾克(Jan van Eyck, 1390-1441),他們兄弟製作的根特祭壇畫(Ghent Altarpiece, 1430-32)打開時,上半部左右兩邊的最外側所描繪的是(幾乎)全裸的亞當與夏娃。人物如此寫實,似乎要從壁龕裡走出來。以致於十九世紀時,教會用獸皮蔽體的複製品來替代—即使他們也知道亞當和夏娃在被趕出伊甸園之前,最多也就只穿過無花果葉。這麼像真人的畫,畫裏頭的夏娃拿的果子,就應該也是可以辨認的。但夏娃手上拿的,是個高爾夫球大小、表面有很多小突起的黃褐果子。我相信我的眼睛(夏娃打開的那兩個):這可不是無花果,更絕對不是蘋果。

自從1976年藝術史學者James Snyder將根特祭壇畫上夏娃拿的果子,認定為枸櫞(citrus medica,英文citron,希伯來文etrog)後,這已經成為范艾克這顆禁果的闡釋經典。Snyder的論點主要有三個:
- 這種柑橘屬的水果,雖然在歐洲北方超稀罕,但曾作為Philippe III de Bourgogne訪葡萄牙使節團成員、也去過西班牙的范艾克而言,他必然曾見過這種水果。
- Karel van Mander的Schilder-boeck (1604, Book of Painting)中說夏娃吃的不是蘋果而是無花果,這證明了范艾克是個有學問的人(也就是說,那個時代,人畫的多半是蘋果,且van Mander以為范艾克畫的是無花果)。問題是十七世紀的荷蘭人從沒見過新鮮的無花果(這倒是真的,生於二十世紀的我,小時候也僅知其名,從未見過其真實樣貌)。
- 十六世紀的一部本草圖鑑,把枸櫞叫作亞當的蘋果(Pomum Adami, Adam’s Apple)。

2011年,猶太文化史學者Evyatar Marienberg在研究1252年英國關於一件「夏娃的蘋果」(Apple of Eve)之竊案文獻時,也支持Snyder的說法,推斷夏娃的蘋果就是枸櫞。他還補充了幾個有趣的證據:
- 猶太住棚節(Sukkot)儀禮中的四種植物:未展開的椰棗葉、香桃木、柳條綁成一束(左手持),第四個就是枸櫞(右手拿)。
- 三世紀的一位猶太拉比就說夏娃吃的禁果是枸櫞,之後的猶太文獻中也屢有複述。
- 這種水果在歐洲北部既稀罕又珍貴,通常一個猶太社群在住棚節時,好不容易也只拿到一個,有時甚至將之放乾,留到第二年以防缺貨。英國書記在建立文件時,就把它描述成「夏娃吃過的蘋果」。
- 猶太人賦予了這種水果許多神效,直到現在的習俗中,仍認為女人咬一口或吃枸櫞果醬就會懷孕,懷男胎,而且順產。所以被竊的「夏娃的蘋果」,最有可能就是住棚節四植物中最昂貴的要角:枸櫞。
老實講,我 – 還 – 是 – 不 – 信 – 捏! 除了「亞當」的蘋果、「夏娃」的蘋果這種廉價的文字便車外,最主要還有兩個理由:
- 猶太住棚節儀禮中的四種植物,不是拿來吃的,即使那顆枸櫞之後被做成果醬。
- 我Wiki了一下,這種水果還不小(比高爾夫球大),即使十五世紀時種不好,結的果子就范艾克的夏娃拿的那麼大。枸櫞幾乎沒有果肉,亦沒有汁液,籽倒是一堆,咬下去便得到一嘴苦澀的皮(咬柚子皮試試便知)。就算良藥苦口,這種水果的食用法,大部分時候是挖去瓤囊,加糖煮成蜜餞,之後看來倒是可口許多。如果夏娃吃的是生的枸櫞 (那時普羅米修斯連影子都還看不到),咬了一口之後還能繼續吃?我真服了她。而她再拿給亞當吃,那就是吃了禁果後馬上有壞心腸了!

或許新的問題,可以幫忙解決這個懸案。傑拉爾德•大衛(Gerard David, 1460-1523)製作的一件三聯祭壇畫(Triptych of the Sedano family, c. 1495, Louvre),闔上時兩片側翼分別畫的就是站在壁龕裡的亞當與夏娃。人物明顯以范艾克的根特祭壇畫為範本,但這次的禁果更小了,綠、黃、紅參差,就一顆櫻桃大小,不是蘋果,也不是枸櫞。那到底是甚麼?不論如何,傑拉爾德•大衛應該把范艾克的禁果視作某種水果,我們看到的就是他解讀後的闡釋。問題變得更大了嗎?但至少猜兩個人想同一樣東西,比猜一個人的想法,要容易一點吧﹗

英國考古學家John Marco Allegro ( 1923 -1988),是一位死海古卷專家。1970年他出了一本書:The Sacred Mushroom and the Cross,認為宗教的起源是對生殖力的崇拜(fertility cults),崇拜儀式中多半食用會產生幻覺的蘑菇—毒蠅傘(Amanita muscaria),以與上帝通靈。這個迷幻藥的秘密是如此地珍貴,以致於必須用密碼來掩護 (每個人都通靈,那些乩童、靈媒、看水晶球的,都要失業囉),而福音書中毒蠅傘的密碼就叫作……耶穌。視覺藝術中的證據,則是位於法國中部一處原屬聖殿騎士團的Plaincourault小教堂壁畫,上頭的禁果樹,就是一束毒蠅傘的樣子。一般人多認為這本書就此毀了Allegro的學術生涯。有此前車之鑑,我現在不想猜,偷偷猜了也不想講,這樣大家來猜才更有趣啊!不然一個人玩Pokemon Go,有什麼意思?

有個說法已經流傳了一段時間:改變世界的三個蘋果,分別是夏娃、牛頓和賈伯斯的蘋果。關於蘋果電腦缺了一角的蘋果商標,有著各種揣測,其中之一是指涉夏娃咬過的蘋果(可見禁果是蘋果的傳統,有多堅強)。我比較相信這個,因為夏娃咬了一口蘋果,就有了「不同凡想」(Think Different)。說到底,如果夏娃沒吃禁果,我們恐怕連「夏娃給亞當吃了什麼好東西?」這個問題都提不出來。
參考資料
- Mark Trowbridge, “Sin and Redemption in Late-Medieval Art and Theatre: The Magdalen as Role Model in Hugo van der Goes’s Vienna Diptych”, in Sarah Blick, Laura Deborah Gelfand eds., Push Me, Pull You: Imaginative, Emotional, Physical, and Spatial Interaction in Late Medieval and Renaissance Art, Leiden/Boston: Brill, 2011, p.415-446.
- James Snyder, “Jan van Eyck and Adam’s Apple”, The Art Bulletin, Vol. 58, No. 4 (Dec., 1976), pp. 511-515.
- Evyatar Marienberg , “The Stealing of the “Apple of Eve” from the 13th century Synagogue of Winchester”, Fine of the Month: December 2011, Henry III Fine Rolls Project, http://www.finerollshenry3.org.uk/content/month/fm-12-2011.html
- Maryan W. Ainsworth, Gerard David: purity of vision in an age of transition, New York: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1998.
- Marchand & M. Boudier, “La fresque de Plaincourault”, Bulletin trimestriel de la Société mycologique de France, vol.27, 1911, p.31-33 + pl.VI. http://www.samorini.it/doc1/alt_aut/lr/marchand.pdf
這個寶好難抓!眾多學者為了它各持己見,甚至起了內鬨,演變成真菌學家和藝術史家的對決!但寶好像還是沒抓到…
著名藝術史家Panofsky透過對中世紀繪畫的觀察得出一套視覺表現的公式,認為這種植物是義大利石松(Italian Pine Tree)或香菇樹,藝術家可能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一再地描摹而得到傳承。他的這個說法獲得真菌學家Robert Gordon Wasson的認同,即使Wasson後來對此看法仍舊搖擺不定。
而把耶穌和迷幻藥畫上等號的Allegro,以及真菌學家John Ramsbottom則認為這種植物就是毒繩傘!
不管何種看法,他們在抓寶前所必須面對或不敢面對的問題其實好像是迷幻藥的使用在基督教歷史及與其相關的文化脈絡中所扮演的角色。
不確定人家有沒有使用迷幻藥,哪來的毒繩傘?
讚讚
Plaincourault Chapel 壁畫作為禁果是毒蠅傘的證據很薄弱,因為太多非禁果脈絡的中世紀繪畫中類似例子太多。試畫「佛說觀無量壽佛經」裡的寶樹?大概也會是如此。
很多人都聽過且記得禁果是毒蘑菇的說法,因為這個夠嗆。
“原始”部落使用迷幻藥使意識進入另一個「現實」是常有的作法。很早以前看過影片:亞馬遜叢林中的 Yanomami巫師在進入儀式之前,由另一個人用管子將灰狀迷幻藥吹進鼻子,當下反應就是抱著頭哀哀叫、流鼻涕、嘔吐…,簡直就是爽「爆」了。
Allegro是很好的死海古卷學者,但現在人只記得他的毒蠅傘。他的「名著」現在還有得賣,Amazon網頁上的評價真是令人嘆為觀止。
Youtube上還有一個接近22分鐘長的Allegro受訪紀錄片,這是由荷蘭Van Kooten & De Bie在1976年12月錄製的。https://www.youtube.com/watch?v=mOu9tV6uy2E
Kooten & De Bie以嘲諷文化政治時事的短劇聞名,Allegro在受訪之前就該曉得兩人是來挖坑給他跳…不,讓他自己挖坑跳的。影片內容只能說慘不忍睹,似乎當時Allegro還沒有從毒蠅傘的藥效中醒來。
Academic Suicide:http://wouterjhanegraaff.blogspot.tw/2012/09/missed-opportunities.html
讚讚
只能說他看圖說故事好像說過頭了
什麼都可以是mushroom
原來走火入魔就是這樣…
只是夏娃吃下的到底是什麼?(我一直以為是蘋果耶…)
或許就像經變圖一樣,畫者的詮釋只能是一種答案
不過說到蘋果,我好像從沒問過我的老師,為什麼一定要先畫蘋果?
但我想應該也是無解吧…
讚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