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輕」言生/死 (上篇)

文 / 許綺玲

有學者認為卡爾維諾可能是義大利文學史上最反自戀的作家之一。在《美國課程》(Lezioni americane)首篇「輕」(Leggerezza)文中,他如何輕化他的「作家」人物,同時又予以他最豐富的意義與存於故事中的「一個命運的一致性」(即使這也只是一則迷思)?

因反自戀,多少亦因向來優雅的矜持,我們的「作者」認為有必要藉著他人文學之人物來隱藏自身,藏於何處?表面。因為「認同的問題不可能逃脫掉,只能將之易位,視為問題,將問題上演,作場面調度。」(Philippe Lejeune) 正如歐維德(Ovide)筆下的生命與無生命世界充滿了各種各樣變型的可能,也正如卡瓦澄第(Cavalcanti)詩中之情人「沉重感已然消失不見,因為列舉了眾多擬造人的材質,而且全都可以互換」:「黃銅、石材或木頭製的」,不停定於任一者。因此,也容我們想像「我」化身在四位象徵人物裡,四位都表演了某種型式的輕跳飛,各具不同意義:一是柏修斯(Persus),登上有翅翼之鞋,勇敢猛進且心細,輕越上高空以間接視觀、迎對和破解現實之重荷;二是卡瓦澄第,嚴肅孤獨的哲思者,以矯健身手,跳過墓石,翻覆了輕浮紈褲子弟的戲弄,證明生命乃在於精神之長存;三是羅密歐的好友墨枯修(Mercutio),嘻笑愛幻想的輕盈舞者,「或許只為風範,以生命為價,堅守古老騎士律則,同時又是不折不扣的現代人,多疑、幽默,一個清楚知道何為夢,何為現實並坦然接受的唐吉訶德」,更是卡爾維諾公開承認的認同角色;四是卡夫卡筆下的「鐵桶騎士」,冬日缺炭,只為了尋找存活不可或缺之物,卻無從填滿,被人情冷漠所驅趕(被人用力一扇就飄走了—等於人因無同情心而不覺之中違犯了「不可殺人」的舊約訓誡),飄零消逝在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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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inberg, autoportrait自畫像:自我的書寫終回歸於書寫自身

我們可以想像:這四個人物不正應合了四個人生階段:柏修斯青年、卡瓦澄第中年、墨枯修壯年、鐵桶騎士老年?或者,亦可自另一觀點來看,四個人物都表現了輕化自身的臨世觀,也正巧在反「重」或去「重」的同時都以某種方式在應對死亡:柏修斯直接迎戰的「死亡」是足以使世界石化僵化而奪去「變」之活力的力量(因依古希臘人的觀點,活者必變,這是「自然」的律則)。卡瓦澄第以行動(跳過石墓)象徵性地表達其生死觀,強調知性力量的勝利:「個別靈魂只是全宇宙智能的一部份:任何人如果能透過知性的思索,達到宇宙思維,便得以克服個人肉身的死亡」;墨枯修則一方面故意輕化多情者(羅密歐)自尋的苦擔,卻因冒著生命危險挺身護友(亦即護衛一種道德精神理想,「以生命為價,堅守古老騎士律則」)而傷亡,他的人生哲學自此消聲,悲劇由他的死急轉而下。至於鐵桶騎士「永不復返地」消失於冰山之外,可否說,實際的或象徵性的,死亡在此成了純粹的虛無表現,如存在主義者所言,突來的個體之死不但挫敗了一個生命,也剝奪了其一切意義 (Edgar Morin)?如此,在這四人身上已點出順延人類歷史下來,對於死亡的幾項重要哲學觀:古神話世界的自然律則、古典哲人的超然、文藝復興人的文化價值、現代人的虛無荒謬。

人生階段應對死亡之不同態度,分散具現在四個人物身上,以此變型來分化單一「我」生命的堅實(compacità)與沉重。且不止分化了人物,也分化了人稱。「陳述活動中的人稱系統,所有可以想見的組合方式,多少都清楚透露了個人的內在真相是必存張力與斷裂的:即不可能的單一性與無以容忍的分裂之間,總有的內抗張力,以及讓說話主體成為一脫逸存在的基本斷裂。」(Lejeune) 柏修斯、卡瓦澄第與墨枯修的故事是「他」的故事,「我」甚至還鼓勵讀者倣效這些「他」的輕巧輕捷。至於因為太輕而飄走的鐵桶騎士呢?演講者並未直接引故事本文,只作了個簡短的概述摘要,但註明故事本是以第一人稱所敘述的,是「他」也是「我」。這一來便足以引發細心讀者的驚人想像:「作家」說,到了故事結尾,騎士「消失在冰山的另一頭」;他消失了,換言之是…我消失了!貝文尼斯(Emile Benveniste)在〈語言裡之主體性〉(“De la subjectivité dans le langage”)一文中提到不同人稱接同一動詞,有時發言者的態度會大受牽動,比方從第三人稱為主詞的單純描述,變成了第一人稱主詞表達意志選擇的參與(engagement)。如此,「他消失了」是平鋪直敘的描述,但潛在的、還原後的「我消失了」卻令人迷惑。若核對卡夫卡原文的敘述則是:「我登上了冰山地帶,方向不辨,永不復返」,被動無奈的意味似乎較輕。不過「消失」或「永不復返」本是假設自他人觀點而論,但又以原(我)在的空間為準。「他/我」離開了原來所屬的那個世界:應該如何定位這發聲來源?居於什麼時空?只有卡爾維諾的Qfwfq有著與Kafka筆下人物同樣的經驗!

如此,我們又回到前頭提過的,死亡是他人的問題,不過在此「死亡是他人的問題」也許正是思考主體「作家」的所思,也因思及了「我該如何呈現這個問題給他人」,而化身於不同人稱的遊戲中。

卡爾維諾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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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 1923-1985)

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 1923-1985),意大利作家。早年以其參與二戰抗戰的經歷所著《蛛巢小徑》一舉成名。其後推出「我們的祖宗」三部曲,以歷史為背景,兼具魔幻寫實與人道關懷。因欣賞法國作家奎諾(Raymond Queneau),曾翻譯其作品《藍花》,也曾挪用科幻知識及語彙轉化為短篇科幻故事(《宇宙連環圖》)。1967年起,旅居法國十多年,其間與以數學精準態度開發實驗文字潛力為旨的Oulipo團體來往,1973年起為其成員。在此前後,推出了三部結構複雜的長篇敘事:《不存在的城市》、《命運交織的城堡》、《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他亦經常撰寫書評、報刊專欄,參與電影、歌劇創作、彙整編寫民間故事、為古典及新書立序。也有從日常現實出發近觀而有感的隨筆敘事,如《馬可瓦多》、《帕若馬》。其文學有極豐富想像的創造力,與當代思潮、百科新知巧妙融合,亦可在當代視覺藝術中找到迴響。卡爾維諾雖是文學家,但他的文字是對當代藝術的巧妙呼應,對於藝術有興趣者,值得多讀其作品。

卡爾維諾著作從1990年代起已在台灣陸續出版非常多的譯本,其中尤其以倪安宇直接譯自意大利文的譯本為佳,包括其自述集《巴黎隱士》、早年作品《在你說「喂」之前》、《困難的愛》,和旅記雜感文《收藏沙子的人》等。《美國課程》是他去世前未完成的哈佛講稿,亦翻成《給下一個千禧年的備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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