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張維晏
他並非僧人,但那炯炯有神的堅毅模樣與姿態,彷彿每一個舉止都散發虔誠的氣息。他的頭上頂著「三度笠」(さんどがさ),身著「白衣」(はくい)、左手撐著「金剛杖」(こんごうづえ)、右手持「金剛鈴」(こんごうれい)、小腿覆「脚絆」(きゃはん)、足踏「草鞋」(わらじ)、肩上斜揹著「頭陀袋」(ずだぶくろ),一派十足江戶時代香客旅姿!不過他身處的並非野外,無論是石燈籠、石壤交雜的地面鋪設,還有背景豐富的樹木與富士山畔景觀,都是在明治時代(1868-1912)西方攝影師菲利斯·比阿托(Felice Beato, 1834/5-c.1907)的攝影工作室所搭起的「舞台」。
《富士山香客》一作,是激起我撰寫這篇研究文章的靈感。我曾在 〈嚮往遠東:從日本手工上色蛋白照片探日本風景印象的形塑〉一文中,爬梳西方遊客和旅遊紀念寫真如何反映或影響日本風景的視覺表現。本文則採取相反途徑,從日本旅行的脈絡來反觀文化內涵如何再現與應用於攝影寫真。

「橫濱攝影之父」菲利斯·比阿托所作的蛋白照片《東海道景觀》,影像上未見手工上色痕跡,畫面中二林夾一道,有旅客駐足休憩。引起我興趣的正是這種「野林道」景觀的寫真類型。囿於多數風景圖像被視為特定名所或旅遊勝地的紀錄性影像,從而其表現內容的構成容易被忽視。現存許多蛋白風景照中,野林道景觀為數不少。這些照片有兩大元素值得注意:旅人與山水。那麼這類影像與《富士山香客》肖像,以及我們的主題「朝聖」有何關聯?
在西方,朝聖(pilgrimage)與旅行(tourism)的分野似乎顯而易見。朝聖是指向具宗教性目的之活動;旅行則更像是觀光,它指涉的內涵則帶有更多娛樂性或文化交流。但在日本這兩個概念的發展脈絡,卻是搭著同艘船沿著歷史長河順流而下。文化與消費行為學者利沃特金斯(Leah Watkins)指出,神聖/鄙俗、神性/世俗性這類二元對立的概念,在日本社會並無清楚劃分。朝聖是可讓旅行看似更好聽的行為,對德川幕府時代(1603-1867)的普通百姓而言,朝聖是能夠讓他們的旅遊活動合理化的「官方說法」。[1]
再來看看兩件同為「野林道」景觀類型的手工上色蛋白照片。著名日本攝影師日下部金兵衛(1841-1932)所作的《箱根古道権現坂》,前方旅人戴著「菅笠」(すげがさ),手持金剛杖,後方則有一位旅客席地而坐稍事歇息。《日光今市道》中,前景也有一位戴著菅笠的旅人背向觀者。兩作場景都設定在參天杉木林間,旅人朝前而行之畫面有著強烈景深,並暗示此地、此人意圖,足具「旅行」意味的特徵。箱根(はこね)是江戶時代舊東海道(とうかいどう)的重要哨站,為「東海道53次」之一;日光(にっこうし)今市宿亦是所謂「日光街道」其中一個宿場(しゅくば,即驛站)。「東海道」和「日光街道」皆屬於江戶時代重要的「五街道」,是以當時首都江戶(今東京)為起點向其外延伸的5條要道。其中東海道連繫著江戶至京都的主要幹道,由封建時代德川幕府為能更便捷地掌控統治區域而發展出來。[2]該時期規定,各地大名每年需前往江戶為幕府將軍處理政務,因而往來江戶途中的許多必要設施被建立起來。包含各地關所(即關隘)、宿場、街道與房舍規制、當地機關接待的模式與提供相應之服務等,這也是形成後世觀光資源的濫觴。
追溯更早的平安時代(794-1185),朝聖的行為則主要限於貴族,他們造訪伊勢神宮、長谷寺或四天王寺等名剎。17世紀後各地基礎設施和幹道建立起來,18世紀以來則逐漸有更多人參與朝聖的旅遊行為,但其目的不再以宗教立意為主。[3]


德川幕府對旅行人士身分及目的,有制度上的規定限制。17世紀的江戶時代,各地要道皆有關所。要通關則必須具備通行證件,當時有兩種通行證件:「關所手形」(即通關證)和「往來手形」(類似護照),往來手形是各地行政機關或寺廟發行,取得便利,有「朝聖」內涵的合法性意義。在旅途中的一切食宿、行程和補給,也多由特定寺社的「御師」進行安排,他們類似今日代辦遊客需求的旅社。隨之萌生的觀光產業逐漸蔚為流行,觀光紀念品如各地名物、伴手禮、名所案內(觀光簡介、導覽手冊等)也都相應而生。[4]這個時期,朝聖與旅遊觀光逐漸在實質上處於互為表裡的狀態,人民以朝聖為名、觀光為實的休閒活動,成為一種趨勢。明治時代以後旅遊禁令被打破,政府的舉措鼓勵西方遊客在日本旅遊,關所隨之被廢除,國內旅遊的地域擴大,為了滿足西方遊客及本地人的需求,觀光旅遊服務與設施躍起蓬勃。
這些蛋白照片約攝於19世紀末的明治時代,但其內容背後卻帶著許多江戶時代的「旅之韻味」。就題材而言,菲利斯·比阿托和許多佚名之作都留下不少東海道的風景寫真。以形式上來說,具備現代性的攝影在一定程度上取法了傳統的浮世繪版畫。歌川廣重(1797-1858)的作品《東海道五十三次之内 日坂 佐夜之中山》便是兩林夾一道的構圖佳例。作品為突出主要旅人行旅之貌,故將兩側參天大樹化約為寥寥幾棵為代表。就視覺表達方面,19世紀的日本攝影在一定程度上,為將「旅」的內涵藉由觀光旅遊紀念寫真傳遞出來,從而承接這傳統的視覺文化表現手法。[5]

[1] 參見Leah Watkins, “Japanese Travel Culture: An Investigation of the Links between Early Japanese Pilgrimage and Modern Japanese Travel Behaviour,” New Zealand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10, 2 (December 2008): 93-110.
[2] 1635年幕府頒布《武家諸法度》,其中制定了「參覲交代」。居住在江戶以外的大名每年需前往江戶一次,其妻子家室則長居江戶作為人質。
[3] 同註1,頁94-95。
[4] 同註1,頁97-99。
[5] 需要在此特別提醒的是,並非所有描繪東海道勝景的浮世繪都是運用兩林夾一道的表現手法。在浮世繪中,有為求盡量將當地不同的名所納入同一畫面,從而出現人物、建物或自然景觀比例不等、位置交錯、異地同構的情況。本文特別突出了兩林夾一道的類型,乃根據多數攝影寫真與浮世繪在表現手法上的異曲同工之妙,試圖爬梳此類圖像形式風格的發展脈絡。儘管在藝術史上尚未有嚴謹的文獻為此背書,但現存日本蛋白照片與既有浮世繪擁有此類型表現之作占了大多數,便是足以構成特定視覺圖像類型的最直觀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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