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編輯部
張琳老師目前任教於國立清華大學藝術與設計學系,主要研究領域為西方藝術史中的風景圖像與景觀文化。在漫遊藝術史網站上,張琳老師已撰寫了五個系列,從單純的風景圖像、談到地誌景觀圖(topographic views)的流布;再從藝術家對家園的想像、談到藝術史與城市文化的關係,以及最近兩篇有關市容美感的討論。其中最早的系列——「西方風景都在畫什麼?」,同樣收錄於《漫遊按讚藝術史》書中。
但是細心的讀者或許會發現,在老師曾發表過的文章中,似乎更關注人類各種活動空間和構思、觀看、再現(represent)它們的結果,這種研究取向是從何而來呢?老師對此懷抱什麼熱情呢?而究竟為什麼老師會進入藝術史領域?又是什麼牽引著老師一直以來的研究方向呢?讓我們跟隨這次的訪談一探究竟吧!

Q1 請問老師投入藝術史研究的契機是什麼?為何選擇至英國深造藝術史呢?
因為大學是念外文系,有非常多機會可以接觸到西方文化,每次在與一個時期的文學相遇時,我都更想要知道「那個時代的文藝圈發生了什麼事?」(按:老師自嘲:「那為何不去念歷史系咧?」),雖然教導文學的老師們都很認真講課,講出了文學作品裡的深層心靈世界,不過這個問題有時候他們就沒辦法回答。例如,在學習希臘、羅馬文學時,只要去瀏覽相關書籍,書中都會搭配大量希臘陶瓶的插圖,或者是羅馬神話故事的圖像,就會讓我忍不住去探索那個時代文學以外的產出。可以說,在外文系,開啟了我對於西洋文化、社會、還有各種視覺藝術作品的好奇和喜愛。
後來在大四的時候,透過留學代辦中心的資料,認識到「藝術史」在歐美國家早已是一個獨立、且廣為設置的專業科系,而且看起來這個學科要教的東西,都是我真的非常想要再深入了解的,於是,我就開始為出國攻讀藝術史,做了各方面的準備,那個時候算是蠻熱血的吧。
至於選擇英國,則是在我個人經濟條件、語文能力、文化偏好這些原因下,形成的決定。不過後來確實發現英國蠻符合我的期待,因為整個國家在文化政策、藝術活動(而且是有深度的,不是放煙火式的藝術活動)、以及文史資料保存、「歷史感」的建立…各方面,都是頗有傳統、而且非常盡心盡力的,投入大量的人力和資金,我相信很多歐洲國家也是這樣。所以我覺得,在英國作為一個藝術史學生,只要肯勤找資料、肯靜下心來念書、肯去參觀(不論是看單件作品、單筆史料、或整個展出策略、甚至是整棟建築和遺址的空間環境),都會得到很完善的知識,這些知識可以單純用來充實自己,也可以將之組織化,並經過老師前輩的提點、變成學術研究的基礎,我覺得就這一點來說,出國留學是非常值得的。
Q2 為何會選擇「風景」作為研究對象呢?
其實「風景」應該是我念博士班才開始聚焦的。可以先從碩士論文談起。我在英國約克大學(The University of York)念碩士時,遇到一個對我非常有恩惠的老師,他後來擔任我的碩士論文指導教授。我的碩士論文,是討論一位畫家──William Logsdail(1859-1944)的倫敦街景畫【圖一】。這裡講到的街景,早已不是西方風景畫中以羅倫(Claude Lorrain, 1600-1682)為首,所建立的一套「觀看自然」、「再現自然」、並且與神話、聖經有關的古典視角。也不全是十七世紀荷蘭風景畫那種以自身土地為出發點的審美情趣。十九世紀的倫敦,已經是一個現代化的大都會和各種藝術樣態都相當成熟的場域,Logsdail這位畫家究竟能從中再擷取出什麼新意?是當初一直刺激我思考的點。也因為這樣,我開始思考風景、街景、和各式自然或人為的景觀,如果它們通稱作為一個「環境」,那麼這樣的情況下,會有什麼「圖像」會被再現出來?藝術家與環境的關係如何被放置在作品裡?該環境對藝術家和當時的人們,所帶來衝擊又是什麼?

帆布油畫,143.5 × 118.1公分。泰德不列顛館(Tate Britain)。
以上這些,成為我就讀博士班、探問「風景」這個題目時,背後的支撐點。我選擇了工業革命之下(1780-1850年間)城鄉消長和地景變遷的過程,作為博士論文的範圍,討論了「二流」、或是所謂暢銷、大眾式的風景圖像和地誌景觀圖裡面,所呈現出來的新形態生活空間──「郊區」(suburb)。我很喜歡看這些因為社會變遷而改變的地景,會有很多四不像的東西出現。比方說:城市裡,有一些破碎的綠地,被填充在樓房之間,讓都市開始帶有一絲人工的鄉村感;或者是因為工商業的開發,鄉村無可奈何的多了很多的煙囪、工廠【圖二】;或是無法住在市中心豪宅的中產階級,選擇住在都市邊陲,也就是都市和鄉下的中間、新開發的地帶,這些人的新房子在外觀上,會去模仿某種有錢人的品味。總之,「城」、「鄉」本來是兩個很明確的概念,卻因為現代化浪潮下,人類拓展了更多的生存空間,造成城市擴張、鄉村開發,並形成兩者的交界帶──「市郊」──裡頭雜揉著各種風景元素。

1845年。石版畫。36 x 48.5公分。伯明罕博物館暨美術館(Birmingham Museum and Art Gallery)。
後來,進入學術界,擔任教職,我更進一步研究這些「非典型城鄉風景」,將時間拉到二十世紀初。在二十世紀初,倫敦近郊誕生了史上第一座脫離工業模式的「列奇沃斯田園城市」(Letchworth Garden City)【圖三】、[1]和第一座階級融合的「花園市郊」。[2]簡單來說,這些設計構想背後都有社會主義的願景,也是我從「風景圖像」切入「景觀文化」的轉折點,因為傳統風景畫總會牽涉美學品味和收藏,但這畢竟是上流社會所關心的。如果從精選的風景畫作,擴大到整個包圍著己身的景觀和環境(而且是不斷變遷的環境),那這就變成社會各階層都得回應的藝術問題:像是貴族,他們想把自己的領地做出什麼樣的開發?想找哪種風格的建築師、設計者?中產階級能負擔得起具有多寬棟距、多少綠地的住宅?這些棟距和綠地,深深影響著居住環境的美感和居住者的健康。而勞工階級甚至貧民窟的百姓,則是缺乏尊嚴的蝸居著──如果經濟許可、如果在藝術品味上曾被教育過,任誰都不想成為市容毒瘤。凡此種種,都推動著我從藝術史(甚至建築史、設計史)的角度研究它們的熱情。

帆布油畫,40.6 x 43.2公分。北赫福郡博物館(North Hertfordshire Museum)。
Q3 研究藝術史時,讓您感到困難或開心之處為何?
我記得《漫遊按讚藝術史》專書進行的過程,我也有被問到類似的問題,我的答案還是沒有變:讓我開心的地方很多,我非常熱愛這個學科,若有碰到任何新知,這些知識的量,還有知識的品質,都可以讓優遊在其中的自己很開心。此外還有一點,就是每次有機會回到英國作研究、進行學術、藝術活動,聽到英國腔的英語發音,就會有一種親切又熟悉的感覺,像是召喚我內心的回憶、啟動我腦中某一個語言區塊的運作。至於困難的地方,或是應該說比較有挑戰性的地方,可能就是在學術研究上,需要蠻長時間去蒐集、閱讀、整理、分析、歸納、沉澱、產生論點、然後書寫,不太可能把第一時間的想法就直接發表出來,要把相關知識融合成自己的研究,需要很多檢討、精雕細琢。以我現在的工作環境和屬性,要教一定份量的課、並且配合同事學生多以作品和作者為中心而發展出來的模式,我自己必須盡量擠出時間來做藝術史研究。研究過程中還要再鞭策自己思想上更精緻一點、更嚴謹一點,這就是會花比較多時間。
Q4 什麼類型的藝術品最吸引您呢?
大學時期,我特別喜愛畢沙羅(Camille Pissarro, 1830-1903)描繪法國鄉下的風景畫【圖四】,總覺得他的畫面太幸福、太安康了,是一種斑斕又甜美的生活方式,好想住在裡面。那是我從學生時代開始的喜好,可能是以前做為學生時的一種天真吧,很天真的喜歡風景畫,喜歡去理解裡面各式各樣的自然符號,進而產生一種對事物一覽無遺、和萬物相融合的感覺。

帆布油畫,54.9 x 92.1公分。紐約大都會美術館(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而這幾年隨著年齡增長,認識到「情緒」在觀看藝術品時有相當的作用,所以變的比較冷靜了,並且會開始對那種有情緒張力的作品感到同理,所以當發現有些作品是企圖表達心境的時候,會想要停下來多看幾眼。比方說羅斯科(Mark Rothko, 1903-1970)或是培根(Francis Bacon, 1909-1992)的作品,以前對他們的作品就是稍微瀏覽過去而已,也不是很了解。後來這幾年心境可能有了,又或者現在工作壓力比較大(笑),就會理解原來他們就是在抒情,他們不一定要畫什麼東西讓觀眾去辨認、投射、喜愛、理解、讚美,他們可能就是在抒發、去勾引觀者跟他們對應,這時就能體會到原來這些畫家所拋出來的那條線很奇妙。
當然,回到風景畫類,它畢竟是我到現在為止,智識(intellectual)上的歸宿,能在其上動動腦筋、產生理性或感性的共鳴,總是最吸引我的。例如,之前疫情期間,我接觸到義大利畫家貝洛托(Bernardo Bellotto, 1722-1780),他是知名威尼斯風景畫家加納萊托(Canaletto, 1697-1768)的姪子。貝洛托有機會去到阿爾卑斯山以北發展,被委任繪製好幾幅大型的「庫寧格史坦堡壘」(Fortress of Königstein)景觀圖/風景畫【圖五】。這些畫如今分散在全世界不同的美術館,2021年倫敦國家畫廊曾把它們集合起來展出,[3]堪稱此系列250年以來的大團圓。像這樣的作品,吸引我進行拼圖一樣,試著組構每張畫取景的角度,在腦中模擬重現這座堡壘從各個方向看過去的風貌(由於這座堡壘迄今仍然屹立著,所以還可以搭配google map的協助)。並且挖掘每張畫散佚的故事,考據畫中農民提供了什麼農產品給堡壘主人?運送的路線又是什麼?以及在義大利以南和以北,風景畫和地誌景觀圖有什麼不同風格和發展?諸如此類,能讓我加以探索的風景畫類,總是十分吸引我。

攝於2023年春,美國華盛頓國家畫廊。
Q5 老師覺得藝術史有趣的地方與這個學科的展望在哪裡?
藝術史最好玩的點,就是這二十年多來,西洋藝術史變得更靈活,一直在自我檢討以往的觀點,去補全和反省現在看來比較片面的角度。像是後殖民主義(Post-Colonialism)的出現,就讓歐美藝術史有了不一樣的看待方式。所以我覺得藝術史、或是大部分的歐美人文學科,有一個很靈活、很包容、很有競爭力的點,就是永遠允許新觀點,這會讓這個學科在不斷的刺激思辨之下,一直活著。如果某學科只接受一、兩種觀點,那這個學科可能就會越來越少人討論。可是藝術史學科就是會去接納、容許觀點的加入與討論(當然,這個學科裡的所有學人,都有接納或不接納某個觀點的自由──不是說要強制接納)。舉例來說,早期的馬克思主義(Marxism)、女性主義(Feminism)、以及1990年代起,有藝術史學者用傅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的觀點進行討論…等等,藝術史總是會允許用新觀點來自我檢討(這裡請注意:是新的「觀點」,而不是新的「治學之道」喔,詳下一段)。所以這個學科光聊自己的事就聊不完,蠻無窮無盡的,非常有趣,這或許也是Q5問題中,所謂的「展望」之所在。就個人而言,我由「景觀」切入,也是一種觀點的嘗試,目前學界相關的討論不多,希望自己能找到更多根據和發揮,尚在努力中。
藝術史另一個非常有趣的地方,就是它的治學方法──透過曾經發生過的事實(即史實)、還有證明這些事實的證據資料(即史料),去詮釋「藝術發生了什麼事」(至於詮釋得宜與否,則要看研究者和命題了)。簡單來說,這就是歷史研究;這樣的治學方法單純、深刻。它可以單純的讓大家用歷史的過程來看藝術,讓研究者在這個領域中,用這個領域自身的發展史,來好好的去看、去研究,而不用太費勁兒的去「借用」心理學、政治學,或是社會學的理論。換句話說,藝術史不等於藝術學(Art Studies,或作「藝術研究」), “Art Studies”可能在方法學上會跨領域,得去含攝所有能將「藝術」一探究竟的任何途徑,包含歷史研究(即藝術史)、心理學、社會學、藝術教育、表演藝術、影像理論、甚至腦科學、眼動儀都要派上用場。但是藝術史就是藝術史,它的治學方法就是植基於歷史的,是一條反省、重構的路線,是透過連結過往而認識此刻的過程,儘管詮釋的時候容許新觀點的加入,但不表示新觀點的篇幅取代了歷史研究的成果。有的時候,我觀察到,在台灣社會,某件作品若成為最近的話題,圍繞它的藝術史知識卻不多,可能大家還不知道要用藝術史的路線和語言,來理解這件作品,反而比較容易聽到藝評類的剖析、心理學的解讀、藝術社會學的批判、甚至某人類學理論的引用…等等。這或許顯示出,一個渴望新知的社會,會很著急的、拿很多方法來認識甚至建構藝術,這也不是不好。可是如果有一個路線,是單純藝術史的,能單就藝術的發展來介紹藝術,可能會更好(在此我致敬「漫遊藝術史」網站的誕生)。回到一開始的提問,我認為藝術史有趣的地方,還包含它維持住一個「歷史研究」的主軸,在容納新觀點之餘,仍保有「進行歷史研究」那種忠於目標的單純。而這種單純致志的結果,往往可以得到深刻的知識;而這些深刻的知識,可以充實我們社會對於藝術品有更充分的認識,就這點來說,這個學科在台灣仍是很有展望的。
[1] 請參考 張琳,〈「一個簡單生活的地方」:瑞克利夫(William Ratcliffe, 1870-1955)筆下的田園城市〉《藝術評論》第38期(2020/01),頁1-43。
張琳,〈從「萬能鑰匙」到「永久居住」:田園城市早期的圖像和形象(1898-1909)〉《興大人文學報》第64期(2020/03),頁27-66。
[2] 請參考 張琳,〈道德與美感:史上首座階級融合的郊區住宅之創立〉《建築學報》第112 期(2020/06),頁21-46。
[3] Letizia Treves, Lucy Chiswell et al., Bellotto: the Königstein Views Reunited (London: National Gallery,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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