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鄭台祥
去年,新北市立美術館推出一場名為「XOXO 我們與自然的距離」展覽,文宣當中有這麼一段話:「如果有人問你與自然的距離,你會用心去測量?還是用尺?或是覺得自己本是自然的產物與自然沒有距離」,文末並寫道: 「我們可以製造自然嗎?請觀者運用XO組合出你與自然的距離」。這段文字不僅是藝術策展者,更是許多人共有的疑慮:當我們在測量「與自然的距離」的同時,或許正一腳踏入了由Picturesque(如畫風景)一詞概念所建構的層層迷宮裡。

關於Picturesque一詞意義及其流變,藝術史學界(包括本部落格上的專文)已有諸多精闢論述。而在景觀設計史的教學中,介紹到英國風景園林一章時,這個單字同樣是不可迴避的關鍵字。本文無意將其概念一般化,但為了方便接下來展開討論,在此仍將之視為於十八世紀英國貴族間,關於繪畫、造園的流行風格。[1] 筆者觀察到,由於景觀史課程內容緊湊,對Picturesque的介紹經常點到為止,而根茲巴羅(Thomas Gainsborough, 1727-1788)的一張素描則從藝術史的角度,提供了一個簡潔的切入點,有助於讀者理解當時自然、繪畫與風景間千絲萬縷的複雜關係。【延伸閱讀:漫遊藝術史文章〈西方風景都在畫什麼?十七、十八世紀篇〉】
我們常忘了眼睛是有選擇權的。忙碌的雙眼無時無刻不在行使這項權利,而十八世紀的英國風景畫家又何嘗不然?[2]面對大自然的窮山惡水,人們可以選擇別過頭去、視而不見,或是透過一層濾鏡,將之轉化為詩情畫意。1770年夏天,來自英國的吉爾平(William Gilpin, 1724-1804)乘船遊歷到瓦爾河谷(River Wye)一帶,受到眼前景致的啟發,他認為當中隱含了某種「如畫一般的美學特質」。除了讚賞之外,這位神職人員出身、帶點學究性格的作家,也同時是藝術家的他,忍不住吹毛求疵一番。後來在一本書裡,吉爾平寫道:「大自然是偉大的設計師,卻鮮少按照和諧的畫面來『正確地』構圖。不是前景、背景比例失調,就是尷尬的線條粗糙亂入,樹木任意擺放,河岸輪廓太過正式……這些都不是它們『該有的樣子』……」。[3]
也就是說,在吉爾平的眼裡,大自然景色雖具備某種如畫的潛力,但卻不完全符合他個人的美學偏好。畫家若是堅持按照眼前的真實樣貌來作畫,恐怕難以成就一幅令人愉悅的作品。因此,「自然」必須經過人類的眼睛後,再進行修正,以符合當時流行的一種特定的審美觀。這審美觀的來源,很大程度是承襲了十七世紀法國風景畫家羅倫(Claude Lorrain, 1600-1682)、羅莎(Salvator Rosa, 1615-1673)等人的繪畫風格。換句話說,畫家並不直接描繪第一手的自然,而是在一個既有框架內重現它,這個框架也可以經由「克勞德鏡」(Claude glass)再次映射出來。

Gilpin本人除了書寫論述pictursque之外,也創作了許多風景畫。這系列畫作的特徵是前、中、背景層次分明,深色的灌木叢區隔了背景,襯托出主畫面的明亮,兩側常有樹木作為框景,遠方是點景用的建築廢墟、塔樓等,融入背景淺淡的天光。整體畫面呈現出一種不規則、粗糙的態勢。

這股風氣可回溯至十八世紀初,英國上流社會的公子哥們紛紛前往歐陸(主要是義大利、法國等地)進行壯遊(Grand Tour),讓自己浸淫在濃厚的藝術氛圍裡。除了吸收古典文學、詩歌、繪畫的養分之外,同時還促進觀光產業的興盛。不同於今天常見的背包客式窮遊,這些財力雄厚的人們通常攜有大批的家僕隨行,從產地直送如版畫、銅雕、印刷物等複製品,這些物件提供了英國本土的觀賞者們一個特定的欣賞視角,就像迷戀從拍照點才能看到金閣寺的水中倒影一樣。
人們開始競相模仿畫面中的構圖:除了上述的克勞德、羅莎,再加上普桑(Poussin, 1594-1665)的繪畫風格開始大肆流行了開來,成為一套風景觀看的準則與品味的塑造者。[4] 據說當時對一幅畫最好的讚美,是形容它「看起來像大自然」;對大自然最好的讚美,是它「看起來像一幅畫」。[5]自然風景與繪畫的關係看似難分難解,但說穿了,箇中關鍵就是「畫家決定了自然看起來應該是什麼樣子」。

畫家、觀者、畫中人:我們與自然的距離
根茲巴羅的「手持克勞德鏡的男人」(Man with Claude Glass)這張素描中,[6]畫中人正展示了當時在繪畫風景畫時流行的方式:左手持克勞德鏡,右手拿畫筆,寫生簿平放在腿上,就這麼描繪著鏡中的風景。而這一切都被根茲巴羅畫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紀錄了下來。
這張素描有趣之處,在於它呈現了當時畫家創作風景畫的風景:畫家並非如我們今天在野外寫生捕捉大自然景色,而是轉過身去,背對大自然,在一面鏡子建構的小世界裡,描繪他們心中的理想景色。這裡頭看不到所謂「客觀存在」的自然風景,而是透過一層濾鏡後製的產物。因此,回到本文開頭的發問,筆者不禁擅自揣測,對根茲巴羅來說,素描裡畫中人眼睛到鏡子之間的距離(目測約70~80公分),會不會就是他與自然的距離?更進一步,對畫中人而言,自然會不會其實是「零距離」,因為鏡中映照出來的風景,本來就是他心中自然該呈現的樣貌。

繪畫如是,造園亦如是。因此,景觀設計師若只有一堂課的時間來理解「如畫的風景庭園」的話,不妨先將之視為「依據繪畫的準則來造園」,或是「令庭園看起來像一幅畫」。[7]儘管Picturesque的概念並非靜止,尤其在1790年代後,它又經歷了一波意義上的轉變,[8]但將上述2D平面繪畫的法則應用在3D立體的基地上,正是當時為貴族服務的景觀設計師的首要任務。具體作法包括了遊園路線的管控,規範行人的移動,利用借景、框景等手法,來呈現所欲表達的畫面,就像一系列的電影分鏡。
地景史學者John Dixon Hunt曾提出庭園設計做為「第三自然」的概念。不同於未經人類染指的「荒野」(第一自然),也不同於道路、橋梁、基礎設施這類滿足人類天性需求的產物(第二自然)。「第三自然」是前述兩者的綜合體:揉合了荒野與人工,從場所營造的角度出發,並以庭園的形式呈現。[9]從眼中山水到畫中山水,再從畫中山水到園中山水,當中歷經了多少川流不息的過客,他們以各自的方式,持續度量著我們與自然的距離。如今,面對網路世界狂轟濫炸、無處不在的氾濫訊息,Picturesque其實也提醒了我們,眼睛終究是有選擇權的。
[1] Anzai Shin-ichi, “Transplantation of the Picturesque : Emma Hamilton, English Landscape, and Redeeming the Picturesque,” Journal of the Faculty of Letters, the University of Tokyo, Aesthetics 25(2001): 61–76.
[2] John Dixon Hunt曾引述英國藝評家羅斯金的話,說他認為根茲巴羅將picturesque視為一種眼睛的忙碌性(business for the eye)並呈現他的畫作之中。原文見John Dixon Hunt, “John Ruskin, Claude Lorrain, Robert Smithson, Christopher Tunnard, Nikolaus Pevsner and Yve-Alain Bois walked into a bar,” The Hopkins Review 5 (2012): 81-94.
[3] William Gilpin, Observations on the River Wye(London: printed for R. Blamire, 1792), p. 31.
[4] Gareth Doherty and Charles Waldheim ed., Is Landscape… ?: Essays on the Identity of Landscape (London: Routledge, 2016), pp. 44-70.
[5] 楊永源,〈「如畫的風景」圖裡點景人物的道德與政治意涵〉,《臺中師院學報》17卷2期(2003),頁167-197。
[6] 更多關於根茲巴羅風景畫的討論,可以參考謝佳娟,〈根茲巴羅風景畫研究的變遷及其意義──一個藝術史學史的考察〉,《新史學》27卷2期(2016),頁13。
[7] 關於Picturesque的字源一說是來自義大利語pittoresco,即依據畫家的準則(after the manner of a painter)。Christopher Hussey, The Picturesque: Studies in a Point of View(London: Routledge, 2019), p. 9.
[8] 1790年代普萊斯(Uvedale Price)、奈特(Richard Payne Knight)等人從柏克(Edmund burke)的論崇高與美之起源的哲學探究中,發展出另一套解讀,認為Picturesque美學具有多樣性(variety)、粗糙(roughness)與不規則(irregularity)等特質,其介於崇高(sublime)與美麗(beautiful)之間,Picturesque因此成為相對的美學概念。
[9] John Dixon Hunt, Greater Perfections : The Practice of Garden Theory(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2000), pp. 3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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