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斐藴

見證變化中的女性處境

獨立女性是女性藝術家作品的常見主題，她們選擇的表達方式替當時的女性對自身角色的轉變和處境提出了清晰的見證。

例如魁北克藝術家杜格（Suzanne Duquet, 1916-2000）的《群體》（Group, 1941）【圖1】。這幅畫描繪了藝術家在一個狹窄的家庭環境中被她的姐妹們包圍，其中人物的排列、各自的姿勢為場景注入激烈的張力；藝術家似乎憶起她在創作上跟現實中人際關係的疏遠，特別是她沒有穿著傳統認為帶有女性氣質的服裝，而是畫室的罩袍。畫家擁有一雙粗糙大手，而她姐妹們的雙手則看起來像猛禽一樣的爪子，凶猛地揮舞血紅色的指甲，彷彿暗示女性追求獨立時，來自家庭內部的阻力比外界陌生的環境更險惡。

在女性畫家中，赫沃德（Prudence Heward, 1896-1947）對女性主題的關注無疑最爲突出，導致許多藝評家將她與法國印象派畫家莫里索（Berthe Morisot）相較。然而，不像莫里索，赫沃德畫中的女人獨立於家庭關係之外。比方之前介紹的《在劇院》、《在咖啡館》，女性形單影隻，而不是莫里索筆下的母親、女兒或妻子。或許這反映當時加拿大婦女開始對婚姻給予女性的期望感到不耐煩，另一方面也開始有能力養家糊口。值得注意的一個事實是，加拿大婦女在20年代總勞動人口占比攀升到五分之一；此外1922年底，加拿大所有省份（魁北克除外）都授予白人和黑人婦女充分的選舉權，但亞洲和原住民女性仍無投票權。

赫沃德沒有將女性描繪成母親，闡明了加拿大社會景觀的轉變，同時也反映了她作為現代女性的自身經歷。多數與海狸廳相關的女性畫家，除了Lilias Torrance Newton (1896–1980)外，其他人都未婚，這帶給她們更多的時間和自由來致力創作。

畫家描繪了那些擁有獨立生活和個性的女性，爲作品中注入某種張力。不僅如此，關注的對象還超越她們自己熟悉的社群，卡爾（Emily Carr, 1871–1945）對原住民和移民、赫沃德對非裔女性、威特比（Vera Weatherbie, 1909–1977）對亞裔移民【圖2】、胡塞（Yvonne McKague Housser, 1898–1996）對原住民的描繪都令人印象深刻。

胡塞的《深水先鋒瑪格麗特》（Marguerite Pilot of Deep River /Girl with Mulleins, c. 1936–40）【圖3】，顯示女性畫家們受到歐洲現代主義流派的影響，那些原則和風格的應用不僅是一種形式上的關注，還提供了生動的視覺詞彙，讓她們用於捕捉原住民部落、農村和城市環境中的現代加拿大女性。

此外，赫沃德作品中為數不少的非裔女性肖像，近年引起藝術史學家熱烈討論。有的評論者專注於赫沃德黑人女性主題中明顯的憂鬱氣息，有的著墨於她們普遍裸體（相對於赫沃德的白人女性主題罕以裸體畫呈現），對藝術家的意圖得出不同的結論。例如策展人Natalie Luckyj認為赫沃德的黑人女性畫作，為其提供了一個「探索不尋常和戲劇性色彩的潛力」的機會；而藝術史學家納爾遜（Charmaine Nelson）則堅持，這些畫作反映了白人女性藝術家和黑人女模特兒之間的權力不平衡。

社會和政治意識

戰爭、社會運動、政治集會一般與男性形象聯結緊密，至少在一個世紀前普遍如此。但20到30年代的加拿大，女畫家對上述主題卻並不陌生。

例如前述擅長都會街景的隆恩（Marion Long, 1882–1970）就曾從女性的角度對第一次世界大戰進行了新的詮釋，包括《休假之家》（1915年）、《看戰爭圖片》（1915年）和《在行動中被殺》（1915年）。值得一提的是，早在1913年， 隆恩就在多倫多開設了自己的工作室，像今天的蘇活族獨立受理委托（commssion）接案。

最富政治敏感度和社會意識的莫過於俄裔畫家克拉克（Paraskeva Clark，1898–1986）。克拉克於1898年出生於俄羅斯聖彼得堡，1931年與第二任丈夫Philip Clark移民到多倫多之前，已先在俄羅斯和巴黎了確立她畫家的地位。她是加拿大第一批拒絕七人集團民族主義的畫家之一，在職業生涯早期就吸收了許多藝術風格，包括後印象派和立體主義，但最終發展了她自己獨特的現代風格。

克拉克擁抱原生國家身份，承認歐洲文化遺產，專注於以反映社會為目的創作藝術。最著名的Petroushka (1937)[1]【圖4】是一幅強烈的社會控訴，卻巧妙揉合她在聖彼得堡的童年回憶和她對暴力衝突的回應。她改編了俄羅斯傳統木偶戲Petroushka（相當於義大利喜劇Commedia dell’arte Pulchinello）的故事，以描述工人的困境：被資本主義（銀行家）迫害，執行者（警察）也為利益屈服。而觀眾會站在公寓樓之間的鵝卵石院子裡俯視著場景，人群用貓叫和握緊拳頭來回應表演——這是反法西斯力量團結和抵抗的象徵，在這裡用來表示藝術家對他們事業的支援。

其中藝術家伍德（Elizabeth Wynd Wood, 1903–1966）和她的新生兒，被拍到觀察政治示威，臉上帶著近乎諷刺的甜笑，暗示克拉克對左翼思想的熱烈信仰。

此外尚有《持有節目單的自畫像》（Self-Portrait with a Concert Program, 1942）。克拉克雖自1931年起便定居多倫多，但作為一名親身經歷1917年俄國大革命的俄羅斯移民，她從未忘記動亂的恐怖，以及革命時許下的烏托邦承諾。當故鄉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被納粹圍困，她便拍賣畫作，以響應加拿大援助俄羅斯的基金。在這幅畫中，她將一份俄羅斯音樂會節目表置入畫面，而畫中的她，目光帶著謹慎的驕傲，直視觀眾。

小結： 為什麽女畫家不曾受邀？

至此，我們可能會問，如果女畫家作品這麽精彩有趣，為什麽沒有更廣爲人知？為什麽加拿大藝術給人的印象就是好山好水？

有學者認為，與七人集團不同，她們沒有傳遞明確的資訊或敘述。即使像「海狸廳集團」這樣指標性的團體，她們因為對現代主義的認同而結盟，但並不公開關注美學理論或流派，在美學和主題上的表達是多樣化的。藝術評論家兼記者Joyce Millar討論了該團體的顛覆性和各自獨立的方式，指出Anne Savage、Sarah Robertson、Nora Collyer和Mabel May專注於風景，Emily Coonan專注於人物，Lilias Torrance Newton和Prudence Heward追求心理主題，Ethel Seath、Mabel Lockerby和Kathleen Morris代表了藝術的敘事傳統。換句話說，多樣化彰顯女性藝術家的特質，但也是她們的弱點。

終究，她們之間的合作僅限於行政事務和共享工作空間。至於創作，她們單獨表達自己並選擇自己的主題，沒有動機與別的藝術家的作品互相唱和，也並不服膺單一意識型態、或企圖建構屬於加拿大的形象。

換句話說，即使女性畫家曾建立如「海狸廳集團」這樣的團體，但每個人都想作自己。

有藝評家因此認爲女性藝術家沒能建立鮮明清晰的公眾形象，是因爲她們對成名的政治興趣不夠濃厚，因此在藝壇聲勢薄弱。[2]以「海狸廳集團」而言，在它短暫存在期間1920 -1922），只舉辦過幾次聯展；於事無補地，真正的發言人還是七人集團的成員A.Y. Jackson（也是「海狸廳集團」第一屆主席）哩！

如果將女性藝術家的性別處境置於歷史或社會脈絡來理解，或許會衍生不同觀點。仔細爬梳她們的個人傳記，會發現她們的繪畫生涯多半因維持家計、照顧家人中斷。比方塞登·戈德堡（Regina Seiden Goldberg）於1928年結婚後即封筆，直到1969年先生去世後，才重拾畫筆；即使是最有企圖心的帕拉斯基娃·克拉克也於1943年突然中輟繪畫——因爲照顧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兒子。也許比起主觀的意志，外在情境條件也是主要因素。

另外，從策展人米爾·羅伊（Sarah Milroy）的角度來看，一百多年來系統性的資金匱乏和人力資源不足造成這些令人驚豔的作品幾乎消失在歷史、甚至是親人的記憶裡。如果不是策展人和她的團隊扮演偵探的角色，使勁將不少作品從畫家後代的閣樓裡挖掘出來，沒有人知道這些無人聞問的作品竟足以與七人團體分庭抗禮。

一百年前，當男性畫家徒步踏入北安大略向岩石和松樹致敬時，女性畫家也在探索人類的經歷和心理、以及面臨工業化和城市化的環境。她們講述了一個不曾被訴說的加拿大的故事，為那塊土地和生活其中的人提供了豐富的視覺身份。 這讓人不禁遐思，或許加拿大現代藝術原本能有另一番繁茂盛景——如果女藝術家曾經受邀！

[1]佩圖史卡（Petrushca）是一個木偶戲的角色、 以不同名字在歐洲聞名：英格蘭的Punch、法國的Polichinelle、義大利的Pulcinella、德國的Kasperle和俄羅斯的Petrushka。不管叫什麼名字，他的角色離不開騙子、叛徒和毆妻者。 他用木棍來執行道德正義，用拔尖高音說話，與魔鬼爭論。他的戲劇是公式化的和顛覆性的，關鍵場景從一部戲劇反複出現到另一部。 戲劇通常以狗、警察或魔鬼把他拖走而告終。維基百科，〈Petrushka (ballet)〉，網址：< https://en.wikipedia.org/wiki/Petrushka_(ballet)&gt; 。

[2] 此處是根據藝術卡爾登大學文化研究所所長兼藝術史教授布萊恩·福斯（Brian Foss） 所言。過去十五年來，布萊恩·福斯都在研究海狸廳集團。 “They didn’t have a clear message or narrative to send, unlike the Group of Seven”…… “They fell victims to their own diverse nature. They stood together as a supportive group of modernists, but beyond that the art was varied, and as a result, they tended not to have a strong public image as a group.” 參考網址：Faculty of Arts and Social Sciences, “Remembering The Beaver Hall Group – Canada’s Unsung Modernists,” https://reurl.cc/7RA9qk.

參考資料

1. Gewurtz, “‘Another Possible Community’ – « Une autre communauté possible? » Les autoportraits de Paraskeva Clark comme contre-discours.” Journal of Canadian Art History / Annales d’histoire de l’art Canadien, Vol. 37/38, No. 2/1 (2016/2017), pp. 46-71.

2. Christine Boyanoski, “Paraskeva Clark: Life and Work,” Art Canada Institute, https://www.aci-iac.ca/art-books/paraskeva-clark/.

3. Vancouver Art Gallery, “Uninvited: Canadian Women Artists In The Modern Moment,” Vancouver Art Gallery, https://www.vanartgallery.bc.ca/exhibitions/uninvited.

4. Gail Singer,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n Old Lady, 1982,  documentary film, https://www.nfb.ca/film/portrait-of-the-artist-as-an-old-lady/.

5. Canadian Art Online,  “Biography of Marion Long,” Canadian Art Online, http://www.canadianartonline.com/canadian-originals/marion-longs-girl-with-a/details-regarding-marion/biography-of-marion-long.html.

6. Julia Skelly , “Prudence Heward, Life and Work ,” Art Canada Institute, https://www.aci-iac.ca/art-books/prudence-heward/style-and-technique/.

7. Christine Boyanoski, “Paraskeva Clark, Petroushka, 1937,” Art Canada Institute,https://www.aci-iac.ca/art-books/paraskeva-clark/key-works/petroushka/.

8. Joseph Brean, “A woman in a city: What the Group of Seven Lost in the Northern Woods”, National Post, https://nationalpost.com/news/a-woman-in-a-city-what-the-group-of-seven-lost-in-the-northern-woods .

9. Christopher Varley, Russell Bingham, Andrew McIntosh,  “Group of Seven,” The Canadian Encyclopedia, https://www.thecanadianencyclopedia.ca/en/article/group-of-seven

10. Matteo Cimellaro, “Let’s liberate the Canadian landscape from the Group of Seven and their nationalist mythmaking,” CBC/Radio-Canada, https://www.cbc.ca/arts/let-s-liberate-the-canadian-landscape-from-the-group-of-seven-and-their-nationalist-mythmaking-1.64106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