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伊婷

漫遊在英國中北方的地域時，以「德倫牛」（Durham Ox）為名的鄉村酒吧對旅行者而言應該不陌生。在約克郡境內，有間宣稱已有三百年歷史的老酒吧即是名為德倫牛【圖1】，其顯目的招牌畫了一頭碩大肥壯的巨牛與一位頭戴紳士高帽的男士【圖2】，該圖像是約翰･鮑特比（John Boultbee, 1753–1812）於19世紀初所繪，被複刻於許多蝕刻版畫和出版物中，甚至被鑲嵌於青花白瓷上作為一種宣傳農牧經濟的典型圖像【圖3】；更有趣的，澳大利亞還有一個小鎮竟也以德倫牛命名！究竟，德倫牛的圖像與英國的農牧產業或是視覺文化有什麼關聯呢？

工業革命與短角牛品種的培育

在鮑特比《德倫牛》這件圖像中，被畫成圓身如大木桶的肥牛是屬改良後短角牛（Shorthorn）品種的原型，史上記載這頭牛誕生於1796年的英格蘭東北部德倫區（County of Durham），由柯林兄弟共同飼養（Charles Colling of Ketton Hall）。[1] 1801年，喬治·奎特（George Cuit, 1743-1818）為這頭五歲公牛所繪製的正式肖像，由達林頓的威廉･阿波頓（William Appleton, of Darlington）出版，並命名為《克頓牛》（The Ketton Ox）。[2]

科林兄弟運用當時在英國的育種專家羅伯特･貝克威爾（Robert Bakewell, 1725-1795）的配種方法，在德倫地區孕育出這種牛隻，其巨大的體型可以說是刻意近親繁殖和閹割後的「理想改良物」。對於牛隻而言，因為農人不再進行放牧，而是高度管控並豢養在室內飼以特別調製的草料，也因為在大量的餵食與缺乏運動的狀態下，牛隻的身體結構呈現貝克威爾所聲稱理想牲畜的形象──「如木桶般圓潤，腳肥短為佳，因為牲畜的產值就在桶身」。[3] 因此，這種形態的動物可以說是滿足了工業革命之後的需求：為產製更多的肉量和乳量，或是產出更優質的毛皮以創造最大的利潤，動物的身體形象也就伴隨著人類的「需求」而被扭轉或操控。

這頭克頓牛後來被林肯郡哈姆斯頓的商人約翰･戴（John Day of Harmston, 1760-1840）以250英鎊買下，並從此更名為「德倫牛」。[4] 約翰･戴意識到這頭強壯的公牛將為他帶來可觀的商業利益，因此他為這頭牛打造了一輛拖運馬車載著牠四處巡迴展示，賺取觀眾入場參觀的費用。在巡迴展示的期間，德倫牛成為英格蘭地區備受注目的焦點。爾後，在1807年間，約翰･戴還為此製作了32頁的冊子，並收錄了鮑特比為德倫牛所畫的圖像進行出版，以宣揚這頭美麗動物被人觀看下的美學和經濟價值。[5]

然而很不幸的，這頭如明星般的短角牛在一次的巡迴展中摔斷了腿，也弄傷的臀部，造成無力回天的下場。最終，在1807年的四月被屠殺。但是德倫牛還是憑藉農村動物展及相關文宣品的大力宣傳，成為當時英國社會對「理想牛」的形象建構的最佳典範。那麼，理想牛的形象是怎麼被藝術家形塑出來的呢？

作為育種與審美準則的牛隻形象

在東西方繪畫中，牛的圖像時常被創作者以不同媒材進行展現，不論是史前壁畫、希羅神話的象徵或是東西方對於隱世田園牧歌生活的嚮往，「牛」的形象和文化符碼，經常是藝術史學科在討論形式與圖像上很受歡迎的主題。十八世紀生於萊斯特郡（Leicestershire）的英國皇家藝術學院畫家──鮑特比，或許受到畫家喬治･史塔布斯（George Stubbs, 1824-1806）的影響，繪製了一系列以「馬」與「牛」為主題的動物圖像，[6]眾人所知的是他受到喬治三世青睞而繪製了數幅駿馬肖像的作品。如上述，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的英國動物明星──德倫牛這個主題，順理成章地成為鮑特比的重要作品之一。《德倫牛》在1802年公開後，更是帶領了英國畜牧農業中牛隻育種的審美模板和基準。

事實上，早於鮑特比的史塔布斯，便曾於1790年受林肯郡（Lincolnshire）仕紳約翰･吉本斯（John Gibbons）的委託，將他在鬥雞比賽中贏得公牛【圖4】的事蹟進行描繪。在畫面中，我們可以看到吉本斯與他的戰利品──鬥雞與公牛一同入畫，在史塔布斯的筆下展現了英國農村仕紳的娛樂活動外，同時也揭示了當時英國畜牧業者單藉草料開發，來為牛隻「增肥」（fattening）的動物育成模式。牛隻的貢獻不僅止於被人類食用，鄉村農業展覽將碩大的牛隻作為奇觀式的展示，業主也從中得到觀眾入場費用的額外利益。從一份1791年在萊塞姆劇院（Lyceum）展覽的廣告單中【圖5】，便有一段文字是這麼提到這頭牛的：

皇家林肯郡公牛…被認定是在這個國家或任何其他國家中所見過最大、最肥的公牛…這座活體山岳讓每個旁觀者都為之震撼…他的食物是乾草，在吃之前牠會先將之浸入自己可及的水中，這樣的動作充分地展現了獸類的理性行為並讓人感到愉悅。顯而易見的，這提供養牛者一個飼育的摹本…入場費一人一先令。[7]

因此，史塔布斯筆下這頭林肯郡公牛，展現了動物全身結實的肉塊分布，在與一旁的人物相較之下，公牛身軀顯得特別巨大。該作品的背景除了展現英國引以為傲的鄉村景致外，鄉村仿如實質的「草料工廠（fodder factory）」，[8]透過牛隻轉換土地上的草料為肉品或酪乳品，也宣示著標準化下的畜牧經濟趨勢。

鮑特比1802年繪製的「德倫牛」圖像【圖6】稍晚於史塔布斯的「林肯郡公牛」，鮑特比筆下的德倫牛更為巨大，這張作品中牛隻的胸型壯大呈現漏斗狀，後身肌肉分布的比例相較於「林肯郡公牛」則明顯加大，且失去弧狀的背部及腹部線條，全身更呈現正長方形，牛隻的脖子與脊椎也縮短且線條筆直不再展現曲線。這種現象反應了英國畜牧業對於牛隻脂肪、肉塊與骨架上的育種改良──過去「未改良」的品種肉塊脂肪的分布不均，造成口感不佳並影響肉品價格，但在標準化的刻意育種過程下，牛隻身形的轉變也意味著英國農人透過系統性的標準機制，改變了動物身體的結構，以創造更大的肉品利潤，以期達成動物最大產值的貢獻。[9]

小結

在動物身體的形式美學上，德倫牛的擁有者約翰･戴認為德倫牛是牛種中「最完美的典型」（the perfection of his form），且深深地為牠美好的體態著迷。[10] 鮑特比也以此作為動物繪畫的主題。這張經典之作在當時也以彩色版畫的方式銷售，並賣出了2,000多張，[11]成為藝術家對牛隻體態理想美的展現。在轟動一時的德倫牛之後，牛隻繪畫一時之間成為許多藝術家熱衷的主題，像是1808年，畫家戴維思（W.H Davis, 1786-1865）亦為柯克（T.W Coke）、利西亞德（Clerk Hilliard）與他們的牛畫了肖像──《柯克、利西亞德先生與北德文郡牛的肖像》（Portrait of T.W Coke and Clerk Hilliard Esq. with a North Devon Ox）【圖7】，以展示了英國諾福克地區（Norfolk）理想美的德文郡牛的形象。在十九世紀初這些被農場業主所彰顯農村經濟的英國牛圖像，正樹立了英國在工業革命後的育種改良下，物種刻意地被審美視角和經濟需求共同形塑的理想體型典範。

[1] Charles Colling 和 Robert Colling兄弟是 18 世紀末和 19 世紀初養牛運動的先驅。Clarke, Ernest (1901). “Colling, Robert". In Lee, Sidney (ed.). Dictionary of National Biography (1st supplement). London: Smith, Elder & Co

[2]  “Online Exhibitions: Livestock in Art". Museum of English Rural Life. University of Reading. https://www.reading.ac.uk/merl/online_exhibitions/livestok/cat_ls.html (Accessed on 30 May 2023)

[3] 李鑑慧，〈英國工業革命中的動物貢獻與生命經驗初探〉，《成大歷史學報》，第58號（2020），頁77。

[4]  Norman Comben & John Day, The Durham Ox. (Nottingham: Adlard Print & Reprographics, 2007), pp. 12-13.

[5] Norman Comben & John Day, The Durham Ox, p.21.

[6] 在英國皇家藝術學院（RA）的展覽紀錄裡，Boultbee在1787以及1788年間共展出了四件與「馬」相關的作品，分別是Portrait of two horses (1787), Portrait of a horse and terrier (1787), Portrait of horses (1788), Portrait of a favourite horse of Mr. Bakewell (1788).Algernon Graves, The Royal Academy of Arts; a complete dictionary of contributors and their work from its foundation in 1769 to 1904, (London : H. Graves, 1905), p. 230.

[7] ANONYMOUS, 1791d [Advertisement] To be seen over the Exeter Change, and the Lyceum in the Strand. The Times, (27 December 1791), p. 1. http://www.rhinoresourcecenter.com/pdf_files/144/1443744426.pdf?fbclid=IwAR17Bgk5tPNvZHgvAdR2bDEa1I5OlmsJXkRp348MsixCyjDo929AN44WRl4 (Accessed on 30 May 2023)

[8] 李鑑慧，〈英國工業革命中的動物貢獻與生命經驗初探〉，頁76。

[9] 李鑑慧，〈英國工業革命中的動物貢獻與生命經驗初探〉，頁77。

[10] Norman Comben & John Day, The Durham Ox. p. 18.

[11] Michael S. Quinn, “Corpulent Cattle and Milk Machines: Nature, Art and the Ideal Type". Society and Animals Journal of Human-Animal Studies. 1993, 1(2): 145-157. https://archive.ph/20130415205802/http://www.societyandanimalsforum.org/sa/sa1.2/quinn.html (Accessed on 31 May 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