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黃靖軒

台灣畫家劉啟祥(1910-1998)有一幅油畫作品《桌下有貓的靜物》(1949)。畫中的靜物與貓,一明一暗,分佔畫的上下兩部分。靜物的部分,是多種蔬果擺放在受光的桌面上,佔據畫面的中央位置。此桌造型典雅,較接近歐式的茶几或邊桌,為敘述便利,以下通以桌稱之。從畫面的明度分佈和受光面來看,可以發現光應從右方的高處往下照射。貓的部分,則是有一花貓趴伏在桌下的層板,位置幾乎接近畫面的底部,其身軀全在桌子的圍欄之中,沒有超出。雖然可以隱約看出貓的花色,有黑白棕三色交雜,應是一隻三毛貓,但由於其身處陰翳處,所以顏色晦暗。【圖1】

【圖1】 劉啟祥,《桌下有貓的靜物》,台北市立美術館藏。

桌面的蔬果可辨識出三種,中央最大的兩個是柚子,一個微微向左傾斜,另一個皮被撥開一半。靠近左邊長條的可能是佛手瓜,在台灣主要種植於中南部,龍鬚菜即是此植物的嫩梢。【圖2】其中四顆較小的,三紅一綠,應是柿子。由於這三種果實都是盛產於秋季,所以這幅畫所繪的應是秋季的斜陽,從窗戶照進室內的樣子。劉啟祥做此畫時,雖尚未移居小坪頂,過著鄉居農作的生活──「每天早上,但見他腳著雨靴、頭戴墨西哥式大草帽,參與農事,樂在其中,季節性的田野工作也親自操作,不辭辛勞。」[1] ──此畫卻隱隱映照出他如何看待自然,以及他與自然的關係。蔬果雖是天然造物,但不全然是如此,它是人的巧手與自然互動的結果,有人的心意灌注其中。當果實成熟後,人們將其採收,且把這些經過播種、澆灌、除草、施肥等細心照料的最終成果,一個一個安置在室內的桌上,此時,一顆紅柿將不只是一顆紅柿,它已被賦予深刻的人文意涵。也因此,當這些蔬果被隨意地擺放在桌上,陽光劃破幽寂,照進無燈的暗室內,如此日常平凡的物事竟使人感到驚奇,好似在光的輕撫下,它們昇華成一種神聖之物。這也是靜物畫最迷人之處,不僅僅是記錄了人的活動,他還紀錄人與物之間的關係,以及人如何凝視。

【圖2】佛手瓜,作者拍攝。

光在空間中遊走浮動

劉啟祥從年少時期就在日本習畫,當時印象派的影響力仍大,之後到巴黎學習,更申請入羅浮宮,仔細臨摹馬奈(1832-1883)、塞尚(1839-1906)【圖3】、雷諾瓦(1841-1919)等人的名作,所以他曾長時間親近印象派的繪畫,【圖4】而他在《桌下有貓的靜物》這幅畫上的色彩運用,亦可以看見他對印象派風格的深入了解。就像印象派對光線的重視,劉啟祥將色彩細膩的交疊融合,使人似乎感覺到光線在物體上持續不斷的變化著,這種畫法使物體上的色彩過渡平和,紋理自然,可賦予果實一種沉厚的體積感。然而,不若塞尚那較粗獷的筆觸,和帶有堅硬質感的輪廓線,這幅畫的物件輪廓,或物件與物件的關係,以及塗抹物件的筆觸都是和緩且輕盈的。最明顯的如右邊柚子被撥開的皮,交疊至左邊柚子,兩者間只有光影明暗的變化,並不存在著清晰的輪廓線。此外,由於背景中的筆觸交疊是如此綿密細膩,更讓觀者彷彿感覺到光在空間中遊走、浸透、晃動著,此幻象令人驚奇的是,明明是一張靜止的畫作,卻使人感覺猶如凝視真實之物。或可以這麼說,雋永的畫作不是在複製靜止不動的死物,而是在賦予物像一種如生的狀態,使觀者能徘徊在前,獲得深刻的體驗。彷彿只要有人在看,畫裡面的時空仍會持續地流動。

【圖3】Paul Cézanne, The Card Players, Musée d’Orsay, Paris 劉啟祥曾於1934年旅法時,臨摹過這幅塞尚的《賭牌》。
【圖4】劉啟祥巴黎畫室一隅,收錄在《台灣美術史全集・11劉啟祥》

桌子底下的貓,如靜物般伏臥著,身子蜷曲成圓弧狀,右前腳伸出,整個身體佔據桌子的底部。【圖5】乍看之下,貓極為沉靜,而貓耳的邊緣浮著淺淺的微光,更使人感到澄明安祥。但若將視覺對焦至頭部,卻隱約感覺到牠放鬆的姿態中,同時隱含著警戒的氣息,似乎有精光要從貓眼射出。劉啟祥並沒有畫出貓眼獨特且明亮的瞳孔,而是以黑色畫出近似勾玉的形狀,但更有稜角。貓的左側臉微微向前傾斜,而那一隻黑色的左眼正盯緊觀者。人們一開始會被桌面的蔬果吸引,但很快地就會感覺到貓的視線,好像貓正在說著:「別忽視我,我正看著你。」這幽暗處的視線,在明亮的桌面下,與觀者視線突然交會,此刻產生奇異且衝突的氣氛,竟使畫中的靜物與貓更加生動。

【圖5】劉啟祥,《桌下有貓的靜物》局部。

細緻的結構安排與雙重視角

這幅畫的佈局雖單純,細察卻能發現畫家的精心安排。主角是桌面上的蔬果,位在畫中央稍微靠上的位置,上面的蔬果共有九顆,中間兩顆最大的柚子,相背傾斜,各自與其他較小的蔬果分成兩群,左右各四顆,呈圓弧狀的分佈。有趣的是,桌上的蔬果雖多,卻在錯落聚合間帶著微妙的疏離感,好像各自獨立,又往外散開。而桌面的正中央,有一孤立的紅柿子,即為視覺的中心焦點,它的位子也正好是畫的垂直中心線通過之處,有穩定秩序的效果。右半邊的蔬果看似總體體積較大,感覺視覺重量較重,但左半邊往左前方傾斜的佛手瓜,則產生焦點指引的效果,其指示方向和角度也和下方的貓手相同,意即貓的身軀和蔬果的分佈,形狀非常接近,皆成圓弧狀,與桌子協調。此外,右下角褐色和青綠色交叉的條紋窗簾,除了使左右更為平衡,亦增強光線往下投射的輪廓,使中央的桌子與貓在光的聚集下,產生更強的劇場感。

另一方面,桌面上的蔬果是以俯視角度呈現給觀者,或可以說像是整個桌面向觀者倒過來的感覺,些微的令人感到壓迫,我們也能在塞尚的一些蔬果靜物畫中,看到這種向觀者逼近的構圖方式。【圖6】然而,若我們以此角度看桌面上的蔬果,那麼貓在桌底下的形象應是無法如此清楚的顯現,也就是說畫家所呈現的貓,是另一種觀看角度才能看到的樣子。這種以二重視角來描繪的方式,讓觀者產生些微怪異不安的知覺體驗,所以當我們注視桌上蔬果的同時,隱約感覺到貓的視線正在注視著自己。再加上,下半部的光線中參雜著暗色且較為粗獷、往下旋入的筆觸,與上半部較為柔軟的筆觸明顯不同,這更使畫面產生不穩定的氣氛。【圖7】因此,雙重視角和筆觸的變化,會使人們在長時間的觀看下,逐漸感覺到一股幽深的氣息,此一作法也使觀看者捨不得將目光撇開,而會一直在物件與空間之間游移徘徊。

【圖6】Paul Cézanne, Still Life with Apples and a Pot of Primroses,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圖7】劉啟祥,《桌下有貓的靜物》局部。

心象的描繪

畫家不免受到時代風格的影響,其學習的經歷,自然也會成為他創作的養份,劉啟祥雖然曾用心學習印象派風格,也精細的臨摹過,但他並未將自己限制在某種固定畫法或流派。如他在〈七十自述〉談及他的群像畫《野良》時說道:「其中的人物似已揉合了台灣、日本、南歐等地農婦的面貌,這是自然吸收與轉變的結果。」[2]劉啟祥這樣的創作思維顯示他不僅僅要畫出眼前之物,而是嘗試要畫出更貼近真實的模樣,也就是人與物的關係,物與空間的關係,以及人如何觀看。所以畫作最後呈現的模樣,絕非單一且定型化的風格,而是一種生命經歷與情懷,是個人與世界對話的過程。

他又說:「我早期的群像作品多半是想像的,在法國的底子還留著,也是具有較多的主觀性,並且加以變形。」、「現在的畫也具有主觀性,我的畫一直沒有完全寫實。只要能將對象與心理的感覺相合,表現出來就好了。」[3] 因此可以想見劉啟祥這張《桌下有貓的靜物》也是以如此概念產生的,這幅畫絕非某一種風格的複製,亦非刻意的描繪表面的真實。我們也許在靜物的色彩描繪和造形構成,感覺到塞尚的遺緒仍在;或在細膩的明暗表現中發現他如印象派那般,精心地考究光影的變化;甚至能從他變化的筆觸,以及明暗穿插的氣氛營造下,體會到彷彿哥雅畫中那幽暗深邃的氣息;又或者,台灣高雄秋日午後的暖陽,與南歐鄉居生活的平靜優雅,以及日本的陰翳之美在此畫雜揉疊合。此即是他調和了生命中一切所習所悟,使我們透過這幅畫跟他一起凝視,一起發現。因此,畫者並不是為了在時間之流裡切下一個靜止不動的畫面,而是透過筆觸使畫面中的景象同光影不斷地顫動,迫使人想往更深邃處觀看,迫使人們逼近人與物,人與世界的那種更全然更緊密的真實。

[1] 曾雅雲,〈生命之歌——劉啟祥專輯〉,收錄在《雄獅美術210期》(台北:雄獅美術,1988年8月),頁65。

[2] 劉耿一、曾雅雲,〈劉啟祥七十自述〉,收錄在《藝術家60期》(台北:藝術家雜誌,1980年6月),頁47。

[3] 文莊,〈深情託繪事、逸興寄山林——畫家劉啟祥專訪〉,收錄在《雄獅美術223期》(台北:雄獅美術,1989年9月),頁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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