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番薯王
位於紐澤西州的紐華克美術館(Newark Museum of Art)收藏美國原住民藝術超過一世紀,2019年該館首度策劃美國原住民藝術家溫蒂・瑞史達(Wendy Red Star, 1981~)的專題個展《地表刮痕》(A Scratch on the Earth),在新冠疫情漸歇後該展陸續在美國巡迴,包括2022年德州聖安多尼奧美術館與2023年俄亥俄州哥倫布美術館。
瑞史達從小生長在蒙大拿州克羅部族(Crow;原住民語:阿普薩洛給,Apsáalooke)保留區,母親是具有愛爾蘭血統的白人公衛護理師,卻相當熟稔克羅原住民文化,父親與其家族則是克羅原住民,由於自己混血兒的身份,瑞史達小時候常對自己的身份認同感到疑惑,直到年紀稍長才轉為正面接受,並常以原住民文化與身份認同為創作的靈感與題材。[1]

原住民歷史與身份的重建
展場入口陳列瑞史達援引十九世紀原住民代表團肖像攝影的兩個系列作品,包括《1873年克羅和平代表團》、《1880年克羅和平代表團》。瑞史達曾獲獎助赴華府駐村研究,瀏覽諸多原住民相關文物、檔案和肖像攝影。系列中,瑞史達使用十九世紀克羅代表團受邀前往華府參訪與美國政府面會一行的肖像檔案,用紅色色筆在翻拍相片上標記註釋,瑞史達的註釋呈現克羅原住民的觀點,也提供透過研究十九世紀歷史檔案對美國與克羅部族之間關係更細膩的書寫,特別是肖像人物身份的重現以及對服飾配件象徵意義的詮釋。
瑞史達在〈老克羅與妻子優美醫藥煙斗肖像〉記錄了1858/59年出生當時年僅約十四歲的優美醫藥煙斗與大她廿二歲丈夫老克羅的合照,畫面上方註記優美醫藥煙斗祖父的名字重申系譜,畫面左邊記錄了優美醫藥煙斗之後1886年第二段婚姻和1904年第三段婚姻的相關細節和小孩姓名,畫面右邊註記老克羅的髮髻式樣與服飾的細部描述。而兩人間的雞毛撣子則是相傳代表團造訪華府時曾觀賞歌舞秀,隨後歌舞團贈送每人一支雞毛撣子道具以茲紀念,瑞史達提到當代表團回到蒙大拿保留區時雞毛撣子甚至成為風尚,許多年輕的部落首領紛紛仿效,成為當時的趣談。然而,瑞史達提到美國政府接待克羅代表團的相關趣聞某種程度則轉移了焦點,因為當時美國政府計劃在蒙大拿興建鐵路,而鐵路開發橫跨克羅原住民狩獵區,兩造會面其實是為了討論土地歸屬與原住民生存權等更嚴肅的議題。
這兩個系列從檔案回溯原住民歷史、系譜、服飾、肖像,也連結到展覽標題「地表刮痕」,該標題意指1880年代美國政府對克羅部族的政策,政府利用軍事力量與部族警察將克羅限制在劃定的保護區,美其名是為了防止各原住民部族之間的衝突,實際上是否定原住民的土地所有權,特別是在美國十九世紀昭昭天命(Manifest Destiny)西進拓張剝奪甚至消滅原住民生存權特定意識形態的時空背景。[2] 克羅部族因此受限居住在美國政府所設定地表上無形刮痕/疆域之間。瑞史達的作品以及此次的專題回顧展因而更帶出後殖民主義論述下與美國原住民歷史、土地正義、生存權相關的批判。

女性主義觀點的原住民/自我肖像
早在瑞史達創作初期,2006年的自我肖像系列《四季》中已經指涉並試圖更新原住民肖像照的傳統。瑞史達在作品中既是攝影家又是模特兒,透過類似博物館西洋鏡畫的方式,搭配人工佈景和道具,以詼諧擬仿的手法企圖呈現克羅原住民文化,實際上卻在嘲諷攝影史過往對於拍攝原住民的做作與非真實性,以及人們對於原住民與美國西部的刻板印象。在〈春〉中,可以清楚看到瑞史達身穿克羅原住民傳統服飾坐在棚內的人造草皮上,而背後描繪一般湖光山色的海報佈景甚至仍有清楚折痕,前後景的色調大相徑庭,提供真實考究和人造虛假之間的辯證。《四季》不僅質疑歷史上主流白人攝影師記錄原住民的肖像是否全然真實可靠,另一方面也和多位女性藝術家自我肖像作品的類型傳統進行對話,包括辛蒂・雪曼(Cindy Sherman)著名的《無題電影停格》的藝術家自我肖像擺拍與虛構角色的形塑和非裔女性藝術家凱芮・梅・維米斯(Carrie Mae Weems)的《廚房餐桌》,其中維米斯的作品除了強調廚房餐桌作為傳統女性主宰的空間外,也透過不同的背景或人物重申非裔美國人的敘事權等,建構了性別與種族雙重的批判視野。[3]

性別與種族雙重的批判視野亦可在《阿普薩洛給女性主義者》系列中看到,瑞史達有感於多數原住民肖像皆為黑白照,無法如實呈現克羅部族鮮豔的服飾,瑞史達因此與當時年僅十一歲的女兒碧雅翠絲(Beatrice)合拍一系列的克羅家族照(當時瑞史達與前夫已離異),母女倆身穿克羅部族的傳統服飾,背景透過Photoshop後製強化視覺效果,重建原住民世代傳承,特別是母系社會的話語權。

今昔對話:回溯系譜與記錄保留區當下環境
在重建系譜的部分,瑞史達亦有2019年《他們製造噪音的地方》(Um-Basax-Bilua, Where They Make the Noise, 1904–2016)延伸數個展間,從近年自己、碧雅翠絲、家人和族人一起參加年度克羅節慶的照片開始回溯到十九世紀末年克羅原住民的歷史檔案,部份的相片甚至是瑞史達父親拍攝及收藏的家族照,將相片拼貼展牆以類似年代事紀表的方式搭配部分瑞史達的親筆註釋勾勒出整個克羅原住民系譜與傳統的脈絡,結尾則有另一幅大張歷史地圖,地圖上分佈諸多小幅半透明投影片的相片輸出,投影片肖像照疊放在地圖上,將部族人物與地方做連結。另外,在土地認同與原住民保留區生活的部分,瑞史達早先2011年《梯皮帳篷所在即我家》(My Home is Where My Tipi Sits)九宮格相片拼貼的主題與形式讓人聯想到七零年代新地誌學攝影(New Topographics),特別是德國杜賽朵夫攝影學派藝術家夫婦貝恩和希拉貝歇(Bernd and Hilla Becher)對於建物客觀卻帶有疏離感的作品。不同於貝歇夫婦多紀錄工業或農業相關建築,瑞史達拍攝的主題則包括原住民保留區的路牌、廢棄車輛、原住民祈禱帳篷、教堂以及美國聯邦政府住宅與城市發展部搭建的平房住宅等。[4] 此系列的標題,其實援引了1851年克羅部族首領和美國政府交涉中提到,只要我的梯皮帳篷角落所觸及的就是我的土地,當時的首領甚至將帳篷的四個樁木安置在主要的季節遷徙狩獵區,象徵了克羅部族的疆域,呈現原住民部落生活的今昔對話。[5]

瑞史達近年來展覽邀約不斷,作品陸續被各大美術館典藏,甚至也有參與策展與論述的貢獻,此次巡迴的專題回顧展提供其創作生涯至今代表作品與脈絡的清楚檢視,其中,特別是有關於原住民、性別與土地認同的議題,以及原住民/女性肖像的重新解讀與話語權的重建,在美國藝術界近年轉型正義的浪潮與變革下及時且切題。
[1] 克羅一字英文意指烏鴉,其實是對原住民語的誤譯,因其原意為「長嘴鳥的子孫」。因此本篇部分英文,包括藝術家姓名,採用音譯而非直譯。有關於瑞史達的生平,可見俄勒岡州的波特蘭月報的專題。https://www.pdxmonthly.com/news-and-city-life/2015/04/local-artist-wendy-red-star-totally-conquers-the-wild-frontier-march-2015
[2] Nadiah Rivera Fellah, “A Scratch on the Earth,” Wendy Red Star: A Scratch on the Earth, (Newark, NJ: Newark Museum of Art, 2019), p.13.
[3] Nadiah Rivera Fellah, “A Scratch on the Earth,” Wendy Red Star: A Scratch on the Earth, (Newark, NJ: Newark Museum of Art, 2019), p.16–17.
[4] Julia Bryan-Wilson, “Our Side: Wendy Red Star’s Material Conceptualism,” Wendy Red Star: Delegation, (New York: Aperture Foundation, 2022), p.40.
[5] Wendy Red Star and Josh T. Franco, “Back to the Blanket: Wendy Red Star in Conversation with Josh T. Franco,” Wendy Red Star: Delegation, p.30. 亦見此次專題回顧展目錄Wendy Red Star: A Scratch on the Earth, p.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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