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Okra

綜觀日本美術史，以「動物」為主要描繪對象的作品可說是自成一派，獨樹一格。不論是被稱作「日本最早漫畫」的國寶鳥獸人物戲畫，或是以「寫真」姿態浮現於伊藤若沖（1716－1800）筆下的動植物彩繪，都可以看得出從古至今人們對描繪動物的興趣。江戶時期，在眾多百花齊放的繪師之中，河鍋曉齋（原名河鍋狂齋，1831－1889）之作經常與動物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本文將以若干動物的主題作品，一探這位傳奇繪師筆下的動物大觀園。

河鍋曉齋及其創作生平

河鍋曉齋自七歲起便師從浮世繪大家歌川國芳（1798－1861），九歲起加入江戶最大畫派狩野派的門下。其漫長的職業生涯橫跨了江戶時期（1603-1868）的尾聲與明治時期（1868-1912）的開端，可說是見證了日本自德川幕府主導的舊時代走向「明治維新」、「文明開化」的新時代。新舊時代交替所產生的劇烈變遷使曉齋的作品展現了此時期文化上的多變性與豐富性。其作品涵蓋的「主題」範圍也相當廣泛，舉凡美人畫、春畫、佛畫或幽靈怪物等都是他曾涉獵的畫題。然而，談到最能代表曉齋風格，展現其奇思妙想的主題，莫過於他的動物相關作品了。曉齋一生描繪了大量不同動物的繪畫、版畫作品。有對動物們生態的寫實描繪，也有將動物擬人化從事或模仿人類行為的趣味內容。不同種類的動物也有各自的寓意，拓印出曉齋不同階段的創作歷程。

枯木榮天萬國飛——烏鴉

談到與曉齋有關的動物，最先浮現腦海的當屬「烏鴉」。在日本，烏鴉屬於吉祥的象徵，因此，傳統上以烏鴉為主題的視覺作品並不少見，也是曉齋筆下最常出現的動物主角之一。然而，曉齋與烏鴉的連結並不只是單純的繪畫主題。1881年，在上野公園舉辦的第二回內國勸業博覽會上，曉齋展出的其中一件作品《枯木寒鴉圖》【圖一】以水墨描繪了一隻烏鴉立於枯木枝的側面站姿。這幅作品在該展的傳統書畫部門得到妙技二等賞（等同最高賞），重新確立了曉齋在畫壇的名聲。[1]隨後，曉齋將該幅畫訂價為一百円，是他過去作品的數十倍之高。對於開出如此天價，曉齋表示這不單只是一隻烏鴉的價值，更是過去五十年來他在繪畫上投入的心血成果。該作品最後被知名菓子舖榮太樓買下，現在依然收藏在店面裡。這則軼事不僅使曉齋聲名大噪，也讓烏鴉成為曉齋作品中最受歡迎的畫題。據傳，他曾在一天之中被委託繪製多達兩百幅的烏鴉圖，委託者也不乏外國人士。由此可見，曉齋的烏鴉狂熱不只在日本內部發酵，也拓展到了國外收藏家手中。

曉齋的常用印章裡，也有與烏鴉相關的款式。在他的烏鴉畫作底下常見兩款印章，一個由兩隻烏鴉成對而立，中間刻著「萬國飛」三個字；另一個則是烏鴉與「思」字的組合【圖二】。前者昭示曉齋對他筆下的烏鴉有帶著他的名聲與成就，飛向世界各國的期許。後者則展現了烏鴉對曉齋的意義。在寓言故事裡，烏鴉向來被認為是有智慧、有思考能力的。將之與思考結合可以看出曉齋對烏鴉的正面評價，也或許是烏鴉「知曉」自己一路以來的創作歷程的象徵。

一砂一世界，一花一天堂——青蛙

除了烏鴉之外，「青蛙」也是曉齋筆下不倦的動物畫題之一。根據半自傳《曉齋畫談》（出版於1887年）所記，年幼時的曉齋自僕從手中接過一隻青蛙，從此開啟了他對動物觀察、寫生的興趣。可以說，做為幼時繪畫天份的啟蒙，青蛙在曉齋心中有著特殊的地位。曉齋筆下的青蛙大多生動、詼諧，而且通常都是被擬人化的。我們可以看到青蛙們演奏樂器、表演馬戲、在學堂講課等活動，彷彿曉齋為青蛙們建構了一個悠然自得的大千世界。學者及川茂將曉齋對青蛙的描繪與他自身的佛教信仰連結在一起。與許多跟他同期的繪師一樣，曉齋本人是一位非常虔誠的佛教徒，這一點可從他自1885年開始使用法號「如空」作畫，甚至在晚年每天畫一枚觀音像作為祈福方式看出來。及川認為曉齋對青蛙有一種特殊的憐愛，並且這種憐愛是出於一種宗教性的慈悲。[2]在藝術上，具體地表現在他總將青蛙與佛教裡象徵重生的蓮花、蓮葉畫在一起。除此之外，他也曾畫過青蛙戰勝蛇、蜥蜴這些在佛教之中帶有瞋恨等負面意向的動物。【圖三】因此，曉齋的青蛙作品經常透露出宗教情懷，彷彿每隻青蛙都是一隻小小的修行者。

將動物擬人化除了單純的趣味性外，有時也具有針砭時事的目的。1864年，曉齋繪製了一副三枚大判錦繪《風流蛙大合戰之圖》。【圖四】該作品描繪分為兩大陣營的青蛙，以荷葉為盾，蘆葦為茅，還使用水柱充當大砲攻擊，充滿了精彩的想像力。這件作品被認為是描繪第一次長州征討（發生於1864年八到九月）的戲仿繪。這是一場由幕府委任尾張藩主德川慶勝為總督，以對方發起政變為由向長州進攻的軍事行動。畫面右下角荷葉盾牌上的六葵紋屬於德川陣營，而左上角稍微被遮擋住的澤瀉紋則屬於長州毛利家。畫面上可以看到德川陣營的水柱攻勢相當猛烈，使長州陣營落於下風，這點也符合現實中的戰爭走勢。以青蛙做為戰爭戲仿圖主角是個相當有趣的選擇。日語中的「蛙軍」或「蛙合戦」指的是春天時青蛙們為了爭交配權引發的爭奪戰。結合圖中的戰爭脈絡，則顯得諷刺意味十足。或許，《風流蛙大合戰之圖》所呈現的是無論時局多麼震盪，對於游離於政治核心以外的老百姓（比如曉齋）而言，戰爭就如同圖中的青蛙們一樣滑稽吧。

曉齋與伊索寓言浮世繪

說到以動物形象來戲仿、借喻現實，論古今中外最有名的例子或許是從古希臘時期便開始傳播的伊索寓言。早在十六世紀末，隨著葡萄牙傳教士來到日本，這些來自西方的經典寓言故事也一併在本地傳播。到了明治時期，隨著西化運動如火如荼地展開，許多翻譯家更致力於重新引進或重譯這些經典作品。在1873年，藉著與翻譯家渡部温（1837-1898）合作的機會，曉齋接觸了重譯版的伊索寓言並為其繪製插圖。隨後他出版了《伊蘇普物語之內》，這是由一系列描繪伊索寓言故事的大判錦繪所組成的作品。這個系列展現了曉齋精準掌握動物擬人化的諷刺精髓和聯想性。例如《羊與狼的故事》【圖五】裡，站在屋頂上的羊身著西裝、高帽，和地面上打扮得像傳統浪人的狼相互叫囂。狼看著羊鄙視的眼神，憤恨地說：「你才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了不起！你只不過是站在比較好的位置罷了！」[1]羊與狼的故事闡述只要站在對的位置或掌握對的時機，即使是弱者也會鄙視強者的道理。然而，在曉齋的圖上，兩者身上明顯的日、西式服裝對比，似乎更進一步暗示了西方勢力與傳統日本在新時代的碰撞與摩擦，也讓狼對羊的指控更有深意。因此，這系列作品我們可以看到曉齋如何在傳達故事寓意的同時，加上自己的詮釋，為西方寓言故事融入獨具特色的日本風格。

曉齋的動物作品除了趣味性之外，更具有借物預言、針砭現實、表現個人情感連結等創作上的多個面向。因此，以動物主題作品認識河鍋曉齋這位跨時代的傳奇繪師，是個再好不過的選擇。

[1] 曉齋曾於1870年因畫了當時日本某政治人物的春畫而被當局逮捕並受罰。此事對曉齋的名聲及其職業生涯造成相當大的影響，也致使他將自己的名字由「狂齋」改為「曉齋」。

[2] Rosina Buckland, Timothy Clark, and Shigeru Oikawa eds., A Japanese Menagerie: Animal Pictures by Kawanabe Kyōsai. London: the British Museum Press, 2006 , pp. 21-22

[3] 圖上文字中文翻譯參考自 Petra, Palmeshofer. “The Substructure of Kawanabe Kyosai’s ‘The Wolf and the Sheep’.” Academia. Accessed August 31, 2023. https://www.academia.edu/20386017/The_Substructure_of_Kawanabe_Ky%C3%B4sai_s_The_Wolf_and_the_Sheep_

參考資料

1. Buckland, Rosina, Clark, Timothy, and Oikawa, Shigeru, eds. A Japanese Menagerie: Animal Pictures by Kawanabe Kyōsai. London: the British Museum Press, 2006.

2. Edited by The Bunkamura Museum of Art. これぞ暁斎! : ゴールドマンコレクション This is Kyōsai!: The Isarael Goldman Collection.. Tokyo: Tokyo Shinbun, 2017.

3. Petra, Palmeshofer. “The Substructure of Kawanabe Kyosai’s ‘The Wolf and the Sheep.” Academia. Accessed August 31, 2023. https://www.academia.edu/20386017/The_Substructure_of_Kawanabe_Ky%C3%B4sai_s_The_Wolf_and_the_Sheep_

4. Clark, Timothy. Demon of Painting: The Art of Kawanabe Kyōsai. London: the British Museum Press, 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