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文皓

在本篇文章開始前,筆者需先自清自己為本評論之焦點2023臺北藝術節《Temporary Title,2015(Taipei 2023)》該作於台北演出的表演者之一。因此,本篇文章更貼近於本人第一手參與本演出之第一手觀察。文中所提及之經驗與分析,部份為筆者主觀的觀察部分分析則為演後之思考。冒著非獨立性的風險進行書寫是因為目前該作品之評論大多聚焦在表演者的「裸體」或是「親密性」等議題[1]。二者當然是該作品的重要特性,然而,筆者認為還有其他尚未討論之處。擱筆於此,未免可惜。遂行寫下此篇評論之動機。

圖:台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林軒朗攝影。

後現代舞的平等與尊重

於筆者而言,能夠參與2023臺北藝術節《Temporary Title,2015(Taipei 2023)》(以下簡稱Temporary Title)這個演出是我相當感激且珍視的機會。如若讀者曾觀賞過於2022年藝術家薩維耶.勒華(Xavier Le Roy)於台北表演藝術中心所演出的《情境產物》(1999)(Product of Circumstances, 1999)可知,勒華曾於1996年於法國參與美國後現代舞編舞家伊凡.瑞娜(Yvonne Rainer)舞作《每日改變的持續性計畫》(Continuous Project Altered Daily,1969-70)的重製。瑞娜的編舞注重的不僅只是舞作成果而已,同時也重視創作舞蹈時群體之間的責任、合作與權力階級。如是的編舞態度影響深深影響了勒華的創作方法至到今日,因此於《Temporary Title》的排練中勒華相當注重編舞家與舞者之間的平等關係。舞者之於編舞家並非只是可移動的棋子,而是有著自己個性、主體性的舞者,演出中的所有Cue點與指令都由舞者自行發動而非上帝視角的編舞家預先安排。注重平等與個人能動性的工作模式,於排練的過程中筆者時常有此作的名稱應為「暫時性烏托邦」(Temporary Utopia)的感受。這是一個僅能存在於某個空間、某段時間以及某個特定群體之間的暫時性烏托邦。

圖:台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林軒朗攝影。

表演與展覽的觀看差異

於作品簡介中,藝術家薩維耶.勒華將《Temporary Title》定性為一「展覽」。這個為期三日的展覽,每一天持續五個小時。每一位前來的訪客可以決定何時來訪、何時離去,以及在空間的何處觀賞。如是在時間與空間上的設置恰恰與劇場的許多特點相反。例如劇場作品通常是由一指定的演出時間、一張固定座位席的票券,並由表演者與觀眾共構成群體一同共度一段時間。因此,觀賞劇場演出不僅是藝術賞析同時也是一種帶有強烈社群性和社交性的活動。而相較之下,展覽的觀賞經驗取決於美術館的開放時間,訪客可以自行決定何時進入展場並且決定自己的觀展路線。如是,觀賞展覽在空間與時間上具有劇場所沒有自由度與個人性。這其中的機制來自劇場「黑盒子」與美術館「白立方」兩者的差異,劇場著重於真實與幻覺之間的沈浸感,而白立方則著重於全照明的通透、客觀性。[2]勒華在初創此作時曾在委託製作的卡爾多公共藝術計劃 (Kaldor Public Art Project)平臺分享自己在首次嘗試創作展覽作品《回顧》(Retrospective)時對於展覽與劇場的觀察差異:「我很喜歡訪客可以自由選擇任意的時間或空間,這也是我對這世界的理想,人們可以自由自在的行動。我很贊同這種自由的理念。然而這並不在常見於劇場,這也是我對劇場空間的批判。但是反過來,劇場所凝聚的人類群體性對我和社會而言也很重要。」[3]而同樣的概念也可以發現在《Temporary Title》中發現,在這個介於表演與展覽的作品中勒華運用某些元素讓觀眾可以有時候擁有展覽式的「個人時間」,也可以擁有劇場式的「群體時間」,細節將在下段進一步說明。

圖:台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林軒朗攝影。

這是舞蹈嗎?

勒華與一些編舞家(例如近年作品皆曾來臺的傑宏.貝爾、波赫.夏瑪茲等)都被冠上「觀念舞蹈」(Conceptual Dance)這個標籤,然而這個原本是用來嘲諷的標籤從來沒有被這些編舞家承認過。觀念舞蹈曾被用於嘲諷這些人的作品缺乏流暢的肢體動作,反而是賣弄一些難解晦澀的哲學理論。舞蹈理論家斯維琪(Bojana Cvejić)曾經評論這個標籤將視覺藝術形式的「觀念藝術」 (Conceptual Art)之名移植到舞蹈身上,以此暗示上述編舞家的作品以困難的理論或觀念取代了舞蹈身體的實踐是一項錯誤的命名。這些作品不僅有極高的表演性也同時具有極高的感官性。[4]而細究《Temporary Title》一作中表演者們的身體,在長達五小時的演出中事實上幾乎沒有任何一刻是停止的,而是不斷的進行身體造型的轉變。勒華運用了幾個關鍵詞例如動物、植物、機械或礦物,對應於「人類」的概念。因此表演者們的身體不斷以人類為中心向外拉出若干對應的極點,討探何為人類、何為他者。表演者們大部分的時間都以雙手雙腳爬行於地面上,以一種近似貓科動物的姿態漫步在展覽空間中,時站時走時坐時臥時而打哈欠或是相互磨蹭,像是草原上的獅豹時而孤單時而聚眾。又時而轉變成植物,以非常緩慢的速度向陽處生長;或是如同機械般反覆地操作某幾組無機動作的串連;或者將肉身摺疊成肉塊如同礦物一般靜靜地在待著。如上的舉例皆可回應《Temporary Title》不僅在時間以及肉身技術上對表演者都有著高度的要求,甚至可以說是一個相當以動作(Movement)為核心的作品,毫不似觀念舞蹈所暗示不注重身體表演僅著重概念展現的暗諷。

圖:台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林軒朗攝影。
圖:台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林軒朗攝影。

漂遊於個人與群體之間

相異於上段所言,《Temporary Title》以不斷形變的肉身探討人類與他者之間的游移。本作尚有一特殊的設計,在於表演者持續的形變中可能隨時轉變回人類向觀眾對話。對話由表演者說出自己的名字,並向任意的觀眾提出一個問題開始。例如:「對你來說,轉變是什麼?」或「對你來說,老化是什麼?」等等扣合著「轉變」這個概念所延伸而出的問題。雖然是由單一表演者向單一觀眾進行問答,然而其他觀眾有時自然而然地因為想要參與或是聆聽對話,原本散亂於展場周圍的觀眾有可能默默的靠近聆聽甚或參與對話。打破了原先「展覽式」觀眾自由而孤獨的觀賞經驗,而在展覽空間中形成了數個迷你「劇場式」的觀眾群體。於筆者而言,此一設計也呼應了以劇場為創作主題的勒華在《Temporary Title》當中,利用簡單的對話使觀眾也如同該作品一般介於展覽與劇場之間。因此,在作品中持續形變的不只是表演者的身體,也包括了觀眾在個人與群體之間不斷的主觀變化。

就筆者而言,《Temporary Title》所涵蓋的範圍十分廣泛。包含透過身體的形變探討人類與他者的關係,所有表演者在身體形變時所構成不斷改變的地景(Landscape)呼應著生命與景觀瞬息萬變與倏忽即逝,最後還有透過與觀眾問答所形成的迷你社群時聚時散,使觀眾穿梭於群體與孤獨之間。此作名為《Temporary Title》即是在標題上表明了無法以確切名稱定義這個作品,因為展場上的所有事物都在變動並處於不同的兩極之間展現出介乎兩者之間(In-betweenness)的特性。

[1] 陳盈帆〈一種公共的親密關係《Temporary Title,2015(Taipei 2023)》〉,《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comments/777244ee-af52-4ed6-afd3-9334aa8dc9e7〉(2023/10/19瀏覽)

[2] 畢莎普(Claire Bishop)。2021年。《畢莎普選集1:表演與美術館》(Selected Works of Claire Bishop, Volume1:Performance and Art Museum),黃亮融譯。台北:一行。頁8。

[3] Xavier Le Roy, “Kaldor Public Art Projects Key note,” Kaldor Public Art Projects,YouTube February27, 2017,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QtfqKsqyEw&t=406s (accessed October 19, 2023).

[4] 李文皓,2019年。《一個零度的實驗—以舞作《傑宏.貝爾》為例》。國立臺灣藝術大學戲劇學系表演藝術研究所。碩士論文。頁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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