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漫遊藝術史編輯部文子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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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講座於2023年12月01日在中央大學舉行,特別邀請到漫遊藝術史的作者、臺南應用科技大學美術系助理教授蔡伊婷,以特別企劃「藝術史中的動物」的文章《肉大即是美!?從英國「德倫牛」(Durham Ox)的圖像談起》作為主題,向觀眾介紹她對動物主題的關注和未來研究展望。此外,蔡伊婷老師曾擔任國立陽明交通大學藝文中心於2021年舉辦的「植島紀年—島嶼植物的史詩壯遊」展覽的策展人,並分享了她在策展實務方面的經驗。
《肉大即是美!?從英國「德倫牛」(Durham Ox)的圖像談起》
蔡伊婷首先分享關於「動物圖像」主題的研究契機,大學時期修習了藝術史的課程,她在課堂中第一次系統性的認識動物圖像的概念。進入德倫牛的討論之前,蔡伊婷介紹18至19世紀的動物畫(livestock painting)的歷史,為大家做背景的補充。
英國畫家史塔布斯(George Stubbs)創作許多以馬為主題的圖像【圖一】,對於馬的解剖知識有著非常深入的理解,並結交許多同為馬術愛好者的貴族或仕紳(gentry class),為他們繪製許多與馬同樂的鄉村運動作品。蔡伊婷發現史塔布斯的動物圖像塑造出馬的完美形象,展現出獨立、崇高、勇於突破的精神。另一個例子是藍德賽爾(Edwin Landseer)1851年的作品《The Monarch of the Glen》,他採用巨大的尺幅描繪公鹿,表現出其宏偉的氣勢,公鹿的形象延伸到今日轉化為商品的商標,約定成俗之下成了蘇格蘭文化象徵的宣傳符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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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https://www.nationalgallery.org.uk/paintings/george-stubbs-whistlejack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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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史塔布斯還是藍德賽爾,蔡伊婷對動物畫的理解都是在美術館中建構起來的。然而,在她旅行英國中北部時,多次在鄉村酒吧的招牌上看到德倫牛的圖像【圖二】,這引發了她的好奇心:「為什麼這樣的圖像在民間如此常見,卻從未在美術館中見過呢?」這促使她開始對德倫牛展開研究。
除了德倫牛,蔡伊婷發現有一種相似的圖像出現在約克郡,稱為克雷文小母牛(Craven Heifer)。指的是在克雷文地區小母牛的形象,被使用在許多酒吧俱樂部的招牌中。這些不同的牛種在英國的鄉村社會裡,為何會有廣泛被接受、認知的圖像宣傳?德倫牛巨大、肥碩的身形成為英國中北部鄉村酒吧、俱樂部的形象,究竟代表什麼意義?
完美體態與高經濟價值
從前述史塔布斯和藍德賽爾的作品可以看到動物在美術館中崇高、象徵文化精神的形象,但是在農村呢?英國的鄉間有許多因農業需求而產生勞作、經濟動物的圖像,例如牛、羊、豬等等。這些圖像某種程度而言是在彰顯仕紳貴族的財富地位或是改良經濟動物的成果。蔡伊婷觀察到一個特別的現象:畫家不再賦予動物擬人化的精神特質,或是展現動物強壯優美的體魄,而是極為誇張地描繪動物被人為改良過的特徵,動物的表情也被湮滅在層層堆積的脂肪中。
這些動物經過改良後,呈現出人類眼中的「理想美」,比如巨大臃腫的豬、形狀接近長方形(oblong)的綿羊【圖三】、以及背脊平整、近乎完美長方形體型的牛。除了對這些經濟動物進行誇張的描繪外,圖像中還出現了動物的改良者和擁有者,這些人物的出現旨在凸顯他們的社會地位和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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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到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農業展覽會的舉辦在英國興起了一股農業改良運動的風潮,當時有許多鄉村仕紳或是貴族委託羅伯特.貝克韋爾(Robert Bakewell,1725-1795)進行經濟動物的改良。貝克韋爾是歷史上首位將奶牛與耕牛改良成肉牛的農學家,英國農業革命重要的人物之一。這些研發改良的活動在英國的農業發展史佔有一席之地,但因為高額的花費而成為貴族等人的消遣娛樂之一,18世紀末的報刊雜誌中可以看到不少文章呼籲農民不要散盡家財投入改良動物的活動。
德倫牛如山一般龐大身軀,在農村中變成奇觀(spectacle show),引起許多人爭相付費觀看獵奇、怪異的動物。除了作為對人類而言是高經濟價值的改良動物外,它們還具有展示功能並增加額外收入,更進一步成為擁有者自我形象的宣傳。隨著人們相繼投入改良活動,可以觀察到這些經濟動物似乎遵循了一種約定俗成的「完美形象」,這種形象是建立在對人類有益的前提之上。
文化歷史學家哈里特.里特沃(Harriet Ritvo)曾提到英國農業發展史上的改良活動與「愛國主義」息息相關。歷經工業革命後,動物的油脂極為適合做為工業的燃料或是器械的潤滑劑,因此牛所產製的肉塊以及油脂維繫著英國工業社會的運作。這些改良到底有多大效果呢?蔡伊婷引用約翰.R.沃爾頓(John R. Walton)的數據,顯示在1800年後的英國農業社會的一頭肉牛和奶牛不論在體重或是產乳數據上,皆得到大幅的提升。由此可見,動物改良在英國農業革命中獲得很大的進展。
德倫牛的悲歌
在德倫牛圖像出現之前,難道沒有其他的改良牛的圖像嗎?史塔布斯的作品《Lincolnshire OX》(林肯郡牛),由林肯郡牛的擁有者約翰.吉本斯(John Gibbons)委託所繪【圖四】,他用鬥雞比賽贏得的賭錢買下了這頭牛。這幅畫背景展示了經典的鄉村景觀,呈現了英國圈地運動下將荒廢地種滿牲畜所需的草料的情景。這件作品展現這位擁有者的能力、農村娛樂的方式,以及工業革命之下鄉村出現一套系統化經營畜牧產業的模式。
當時有許多廣告宣傳林肯郡牛的龐大、珍奇和溫馴,以至於想觀賞的人需要支付一先令的門票費。蔡伊婷認為將牛隻作為珍奇異獸吸引大眾觀賞的行為,深深地塑造了英國人民對牛的形象。
德倫牛是如何誕生的?這頭牛於1796年出生,由查爾斯.柯林(Charles Colling)與羅伯特.柯林(Robert Colling)兄弟根據貝克韋爾的改良法一手栽培而成。在1801年時,柯林兄弟委託喬治.奎特(George Cuit)繪製《The Ketton Ox》,當時還沒有被稱為德倫牛。
商人約翰.戴(John Day)買下這頭牛之後,便帶著四處巡迴演出,賺取了許多的金錢。他請了約翰.包特比(John Boultbee)繪製《Durham Ox》【圖五】,在這件版畫下方的文字中敘述了畫家與牛隻的擁有者將此圖獻給薩默維爾勳爵(Lord Sommerville)。若仔細觀察可以發現這張德倫牛的外型比起上述的林肯郡牛來得更加肥碩,背脊上幾乎沒有肌肉的起伏,四肢更加的纖細。然而這隻德倫牛在某次巡迴演出時摔斷腿,於1807年賣給屠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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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https://www.liverpoolmuseums.org.uk/artifact/lincolnshire-o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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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https://www.dominicwinter.co.uk/Auction/Lot/198-whessell-john-circa-1760-circa-1840-the-durham-ox-1802/?lot=349730&sd=1
人類面對動物的態度是什麼?
透過林肯郡牛和德倫牛的圖像流變,可以看到工業革命後的社會轉變。人們為了自身的利益與經濟效益,透過改良的方式改變大自然的演化過程,藝術家面對動物也不再描繪其自然的體態,而是關注最高經濟效益的部位,呈現肥碩畸形的「理想美」。在德倫牛之後,19世紀出現了其他改良牛的圖像,如德文郡牛(Devon ox),形象與德倫牛相似,定下了英國人民心中對牛的完美形象。
蔡伊婷提供延伸閱讀的方向和相關研究領域的學者,國外的學者有:艾莉卡.福吉(Erica Fudge)、哈里特.里特沃(Harriet Ritvo)、希爾達.基恩(Hilda Kean)、麥克.哈金斯(Mike Huggins)、羅恩.布羅里歐(Ron Broglio);國內的學者:曾少千,李鑑慧,黃宗慧,鄭麗榕等等。
經由這次的分享,蔡伊婷提出了一些問題供大家思考和討論。過去的動物畫多半在美術館內展示,但是當我們走進鄉村,卻仍然能在酒吧或俱樂部的招牌上見到動物圖像的實際應用,留存動物與人類之間的權力關係。蔡伊婷希望在未來的研究中,透過這些動物圖像的轉變和內化,探討人類對動物的態度。她進一步思考人與動物之間的雙向關係,詢問在狩獵、農業、親密夥伴等不同的聯繫中,動物對人類意味著什麼,並從中得出一個關鍵問題:「人類究竟是什麼?」
「植島紀年——島嶼植物的史詩壯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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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伊婷在下半場演講分享2021年在國立陽明交通大學藝空間所舉辦的展覽「植島紀年——島嶼植物的史詩壯遊」(以下簡稱植島紀年)擔任策展人的經驗分享。參與藝術家有劉子平、涂維政、Kevin Woodson。
在短暫的時間內籌備一檔展覽是極具挑戰性的,時間與資源有限的狀態下,不是所有原先的構想和目標都能如願達成。當時,策展團隊希望參展的三位藝術家能夠根據大學校區內的植物限地製作,由於資源和時間的限制,藝術家與策展團隊做了相應的調整,因此「植島紀年」展出的展品是在既有的作品中,憑藉作品內容與策展理念相互討論所完成的。
「植島紀年」有六項主題,分別為金色記憶、藍色印記、木板繪畫裝置系列:從土地生長、新住民的凝視、未來遺跡、當科學遇到藝術:植物標本室。前三項主題從劉子平的壓克力平面繪畫、氰版藍曬、木板繪畫三種不同的媒材,表現自大航海時代以來傳播來臺的作物,消逝的植物與糧食經濟作物,闡述植物在歷史與地理的洪流中載浮載沉。Kevin Woodson在「新住民的凝視」中以水彩呈現獨特的視角,藉由宗教文化與地景等等添加藝術家個人對於東方的浪漫想像。
劉子平和Kevin Woodson的作品代表過去和現在進行式,涂維政的雕塑作品正如主題「未來遺跡」,蘊含許多科幻元素代表未來時空所見,將植物拓印加入機械零件的紋路,模擬未來植物的化石遺骸,探討藝術與科技之間的狀態。「當科學遇到藝術:植物標本室」向植物學家胡哲明教授商借許多植物繪圖的作品,藉此進一步呈現科學家與藝術家之間的模糊界線,使觀眾得以在兩者的角度下觀察自然,乃至整個世界。
策展動機與理念
「植島紀年」的策展動機源自於蔡伊婷在英國V&A博物館(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看到一檔展覽討論文藝復興時期,東西方貿易交流之下柑橘類水果的形象是如何被塑造,怎麼被自然史的植物圖繪所描繪出來。植物或是物種透過大航海旅行的方式,又如何改變人類環境地景和飲食文化?因此在該展覽中,蔡伊婷認為有許多部分可以進行討論,引發她對植物的思考。
2020年臺灣有兩檔與植物有關的展覽,分別為國立臺灣博物館「繪自然——博物畫裡的台灣特展」、國立臺南美術館「島嶼生活與地景:檳榔、香蕉、甘蔗、椰子樹」,同樣成為蔡伊婷策展理念背後的靈感來源。
蔡伊婷認為,在臺灣生活的人們會覺得有些植物理所當然地生長在臺灣的土地上,實際上它們透過不同的渠道來到臺灣,那我們要去如何認識這些植物?透過植物學的圖像或是科學資料的敘述並不足以深入理解植物背後所承載的意義,植物所訴說的是當時代的人群、貨物、語言、文化流通的歷史因子。因此,蔡伊婷決定以植物作為主題並開始擬定展覽的計畫,聘請了視覺文化、地理、植物學領域的專家做顧問,彌補植物學知識的匱乏。
除此之外,蔡伊婷將「人類世」(Anthropocene)的概念融入了此次的策展理念中。科學家保羅.克魯岑(Paul Crutzen)提出的「人類世」概念大致指出,人類文明的活動全面改變了自然的運行機制,這啟發了藝術界對人類生存環境的思考。藝術從觀察到展現自然,並探討科學與藝術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態度和反思。蔡伊婷道,「植島紀年」某種程度是對克魯岑提出的想法以藝術展覽的方式回應。
她在「植島紀年」所希望的是藉由臺灣島嶼不同的植物圖像,探討背後的演化、生物競爭、人為改良的關係。藝術家運用植物的不同型態,挖掘它們如何在臺灣這塊島嶼上與人類共存,如何轉化成人們認知下的「臺灣植物」,探尋未來的可能性。
最後,蔡伊婷道:「自然它從來都不會是自然而然。」或許有人認為自然一直都是原本的模樣,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自然是可以被改變的。透過人類的活動四處傳播,或是在經濟利益之下將動物進行配種改良,蔡伊婷認為「植島紀年」想帶給觀者不同脈絡下的敘事,並期望引起一些迴響和共鳴。她表示未來有機會將繼續在這樣的方向嘗試延伸更多觀察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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