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Stephanie Su

推動法國展示亞洲當代藝術的火車頭

2022年冬季巴黎賽努奇亞洲藝術博物館（Musée Cernuschi, musée des arts de l’Asie de la ville de Paris）推出「行雲流墨：二十世紀中國畫特展」，這是巴黎難得一見的現當代中國藝術展，匯集了館藏中最具代表性的二十世紀藝術家作品，包含二十世紀前期的中國畫改革作品，山水畫、人物畫到戰後五月畫會與東方畫會的抽象水墨與實驗水墨畫，其中也包含台灣藝術家蕭勤【圖１】，莊喆【圖２】等人作品。事實上，台灣水墨畫作品早在館方收藏計畫中，2019年起，館方開始購買台灣藝術家如馮鍾睿【圖３】等人作品。2023年10月館方推出「亞洲歸來：賽努奇博物館成立150周年特展」，展現旅行與歐洲的亞洲藝術收藏的關係，同時強調亞洲大陸不同區域間文化交融形成的多彩景象，以及對歐洲藝術的影響。在回顧館藏歷史之餘，我們也看到賽努奇美術館與中國藝術史在法國收藏展覽與研究的百年轉變，從關注古美術到轉向以當代藝術為重心，賽努奇美術館成為推動法國展示亞洲當代藝術的火車頭。

早期收藏與歐洲政治風向息息相關

賽努奇藝術博物館的早期收藏與十九世紀末歐洲政治風向息息相關。該館創立於1898年，其館名是以創辦人亨利・賽努奇（Henri Cernuschi, 1821-1896）命名。賽努奇是一位義大利人，主張共和主義，參與革命運動，將米蘭從奧地利帝國解放出來，並曾短暫當選為羅馬共和國國會議員。革命失敗後，流亡法國，靠著個人才智成為著名的經濟學者，積極參與各項投資，累積巨額財富，並支持共和主義運動，1870年被授予法國國籍。1871年巴黎公社起義，遭法國政府流血鎮壓，對法國政府震驚與失望之餘，賽努奇決定離開法國，在年輕的藝術評論家西奧多・杜雷（Théodore Duret，1838-1927）陪同下一起環遊世界。在日本和中國旅行期間，大量收購約五千件藝術品，包括一些重要文物，其中以青銅器和古代錢幣數量最多，這些藝術品後來成為該館的核心收藏。 賽努奇購買的中國青銅器改變了法國人對中國古代文物的看法。雖然後來經過鑑定發現其中有不少是膺品，然而，其中仍有為數不少是精品，如商朝青铜虎形食人卣（La Tigresse）。這批賽努奇藏品對法國研究早期中國古代藝術間接地產生許多重要的貢獻，如藝術史學者Chang Ting 所言，在此之前法國人對希臘與近東文明創作的青銅器比較熟悉，對中國青銅器不熟悉也不知如何欣賞，有了這批文物後，法國人了解到古代中國美術的成就，當時羅浮宮策展人Adrien de Longpérier （1816-1882）表示對中國古代製銅技術大為驚嘆。1887年Maurice Paléologue（1859-1944）出版的法國第一本介紹中國美術史的書籍《中國美術史》，也使用一些賽努奇收藏的青銅器作為圖版介紹中國文明。

成為19世紀首次以藝術品為中心而打造的建築

1873年賽努奇在巴黎委拉斯奎兹街購買土地，委託荷蘭裔建築師William Bouwens van der Boijen（1834-1907）為他的收藏設計建造一座具有新古典主義風格官邸，這是首次以藝術品為中心而打造的建築，而非如過去的作法，先有建築，再考慮藝術品如何在其中陳列展示。最明顯之處是展示大廳，特別挑高二層樓，在當時的建築是非常不尋常的設計，這麼做是為了要展示從日本購回的13世紀巨大的青銅佛像，讓佛像面對窗外的一片翠綠的蒙梭公園。1896年，賽努奇離世後將這棟建築與藏品一起捐贈給巴黎市政府，1898年10月博物館正式落成，並對外開放。

二十世紀初現代亞洲美術展覽種下改變的種子

進入二十世紀初，雖然賽努奇博物館本身的收藏與展覽方向尚未有巨大變化，但亞洲藝術展覽已悄然產生重要改變。從1922到1939年，法國開始積極展示外國當代美術，最早的地點是在巴黎當代外國美術館（Musée des Écoles Étrangères Contemporaines，即今日的網球美術館Musée Jeu de Paume）, 這些國家包含西班牙、瑞士、義大利、日本和中國等，當然這些展覽也並非僅是純美術的展示，而是有結合政治目的，利用展覽建立文化外交的考量。在這段時間，許多在法國留學的亞洲藝術家意識到這是絕佳機會介紹亞洲當代藝術給法國觀眾，從1922年的日本美展開始，1925年的國際裝飾藝術展，1929年的日本現代美術展覽，到1933年徐悲鴻在巴黎策劃的中國美展等一系列關於亞洲當代藝術展覽，逐漸打開巴黎觀眾對亞洲藝術的認知，不再只停留在帶有東方主義色彩的古代美術印象，雖然這些外國美術展覽隨著二次大戰開打訝然終止，這些現代亞洲美術展覽已在法國種下改變的種子。

二戰後積極轉向當代中國的收藏與展覽

二次世界大戰後，賽努奇美術館的收藏和展覽方向產生重要變化，開始積極收藏當代中國藝術，介紹初露頭角的藝術家給法國觀眾，當時展出的藝術家後來成為國際知名人物，例如趙無極，張大千，同時美術館也積極介紹女性藝術家如潘玉良。1946年，館方推出中國當代藝術家巴黎聯展，可謂一次重要的里程碑展覽。此次展出122件作品，包含繪畫，書法，油畫，雕刻不同媒材的作品，為法國觀眾呈現中國當代藝術多樣風格與技巧。此後賽努奇美術館定位逐漸改變，成為歐洲少數致力收藏與推動中國，乃至於亞洲當代藝術的美術館之一。賽努奇美術館的轉型與當時擔任館長的維當・艾力賽夫（Valdime Elisseeff, 1918-2002）與當時擔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教育處處長郭有守的合作努力極為相關。艾力賽夫出生於俄羅斯，主修中文與日語，1940年代數次前往中國訪問，認識抗戰時在重慶，成都定居的藝術家，同時也結識當時擔任教育部秘書長的郭有守。1946年郭氏被派任旅居歐洲，繼續支持賽努奇美術館收藏舉辦中國當代藝術展。1946年的展覽中，約有一半的作品時郭氏私人收藏，多位二十世紀傑出的中國藝術家都有作品參與此次展覽，如傅抱石，林風眠，潘玉良，龐薰琴，徐悲鴻，張大千，趙無極，陳之佛，吳作人，滑田友等。郭氏並受邀在展覽圖錄撰文，強調中國政治勢力的復甦與藝術復興之間的關係。1953年郭氏再捐贈一批作品，包含方君璧，謝稚柳，齊白石等人作品。郭氏與館方密切的關係也再次證明藝術與政治之前不可分的關係。後來其他一批私人捐贈的文化大革命期間素描作品，彌補了該館在中國二十世紀繪畫史中非常關鍵的革命美術的空白。

以當代中國女性藝術家展覽見證法國社會新興潮流

賽努奇美術館也是擁有中國女性畫家潘玉良作品在海外最大規模的美術館，包括許多油畫，彩墨，素描，雕塑作品。1977年艾力賽夫策劃舉辦「四位中國當代女性藝術家」展覽，介紹潘玉良與林譪、吴似丹和成慧等四位旅居法國的中國女性藝術家，這也是潘玉良（1895-1977）在法國的首次大展，也是歐洲極少數首先注意中國女性藝術家的美術館。這次展覽推出的時間點非常重要。此時中國剛結束文化大革命，逐漸對外開放。而法國在1960年代興起性革命，緊接著70年代女性主義運動興起（Mouvement de Libération des femmes, MLF），女性身體與藝術的重要性逐漸抬頭。西蒙･波娃在1972年提到：「女人必須將自己的命運掌握在手裡。」1975年埃萊娜・西克蘇（Hélène Cixous） 提出「陰性書寫」的概念：「書寫你自己，你的身體必須被人聽到。」茱莉亞・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與伊希嘉蕊 （Luce Irigaray）都對女性主義理論作出重要貢獻。作為中國女性畫家，潘玉良探討女性身體作品也間接參與這波女性主義浪潮中對於全球女性經驗的討論。這次的當代中國女性藝術家展覽也見證了法國社會新興潮流。

展現亞洲美術的多元性與創作活力

透過展覽，賽努奇藝術博物館陸續整理留法華人畫家的相關文獻與材料。2011年館方推出「中國旅法藝術家」特展，由當時策展人也就是現任館長易凱（Éric Lefebvre）規劃。這次展覽最大貢獻之一是整理出版中國留法藝術家相關文獻資料與作品。法國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中國美術留學生最重要的留學國家，然而法文方面的資料出版仍為零星，此次展覽圖錄的出版是不可或缺的材料，為研究二十世紀初中法美術交流打下重要基礎，也讓觀眾與讀者了解中國現代藝術的地位與評價在法國美術界的轉變。此外這次展覽也介紹許多後來重要的當代藝術家，如趙無極，吳冠中，王克平，馬德升，黃永砯。之後館方陸陸續續介紹其他藝術家個展，如2016-2017年丁雄泉个展，並策劃介紹新媒體影像藝術展，介紹楊福東，邱黯雄，陳瀅如等藝術家作品。2018年館方與香港亞洲協會合作，將潘玉良留在巴黎的大批作品帶回中國展示，讓無法前往歐洲的觀眾也能欣賞潘玉良藝術。除了中國，館方也推出許多日本，韓國當代藝術展覽，積極與其他亞洲美術館一起合作交流。賽努奇亞洲藝術館的定位在法國美術館中可謂一枝獨秀，改變十九世紀歐洲從東方主義角度觀賞亞洲美術，透過介紹現當代藝術讓歐洲觀眾看到到亞洲美術的多元性與創作活力，以及傳統與當代美術之間的關聯。

對於未來，館長易凱表示將繼續收藏展示亞洲當代藝術，同時推動海外華人水墨創作的研究和收藏。除此之外，越南美術也是館方關注的重點之一，因為越南過去是法國殖民地，館方希望透過藝術，帶入後殖民主義的視角重新檢視法國與越南的關係。我們從賽努奇亞洲藝術博物館的收藏展覽史也看到了過去百年法國亞洲美術史視角的改變。

參考資料

Mael Bellec, “Contemporary Chinese Art in the Musée Cernuschi from 1946-1953,” pp.116-123.

Éric Lefebvre, Artistes Chinois à Paris (Paris : Paris-Musée, 2011).

Éric Lefebvre,  “Collecting as an Ambassade: Guo Youshou and the Introduction of Modern Chinese Painting to Postwar France,”in Michaela Pejčochová and Clarissa von Spee eds. Modern Chinese Painting & Europe: New Perceptions, Artists Encounters, and the Formation of Collections (Berlin: Reimer Verlag GmH, 2017), pp.81-94.  

Michaela Pejčochová, “The First Exhibitions and Origins of Collecting Modern Chinese Art in Europe,” Bulletin of the National Gallery in Prague (XXVII, 2017): 6-22.

Stephanie Su, “Exhibition as Art Historical Space: The 1933 Chinese Art Exhibition in Paris,” The Art Bulletin, 103:3(2021): 125-148.  

Ting Chang, “Gold, Silver, and Bronze: Cernuschi’s Collection and Reappraisals of Europe and Asia,” in Travel, Collecting, and Museums of Asian Art in Nineteenth-Century Paris (Surrey: Ashgate, 2013), pp.39-72.

Margret Walters, Feminism: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