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柯曉如

鬼、神等民俗信仰，神魔妖精等非人之物，在過去一直與藝術密不可分，是繪畫與文學時常描繪的對象，如浮世繪中的妖怪、聊齋誌異的魑魅，或是西方藝術中天使與撒旦等形象。儘管在現代化的進程下，祂們曾數度隱身於歷史洪流之中，但在到了當代藝術領域裡，這些「魔性力量」又再度重返，成為不少藝術家們關注的對象，近年來更有些大型策展以此為題。如策展人龔卓軍2014年「鬼魂的回返：第四屆台灣錄像雙年展」到2017年「近未來的交陪：2017蕭壠國際當代藝術節」，展覽將長期活絡於民間的信仰文化，作為當代藝術面向未來的想像。除了私人場館與文創園區之外，這類型的展覽也可見於公立美術館，如2022年台南美術館的「亞洲的地獄與幽魂」展覽，更掀起一股「去美術館看殭屍」的風潮。

延伸閱讀：「亞洲的地獄與幽魂」亞洲要塞：台灣當代藝術與在地文化的策展構思（上）、（下）

有別於過去，當代藝術中的「鬼神」或是「魔性力量」，不再只是地方民間力量的顯影、寓意式的道德勸說，或是大眾文化的感官刺激，更有不少是帶著回應當代社會現象、跨地域族群議題、歷史與政治，乃至藝術史等複雜課題的姿態重返藝術現場，並進入美術館。對觀眾而言，究竟可以從這些展覽中看到些什麼呢？「鬼神」又如何透過展覽形塑藝術的想像？以下為筆者對此主題的簡易溯源，以及對近年來一些展覽趨勢的小小觀察。

巫術與自然作為某種「前衛」的開端

談到廣義「鬼神」進入美術館與當代藝術結合的專題策展，1992年由藝評人黃海鳴於北美館策畫的「延續與斷裂—宗教．巫術．自然」展覽（以下簡稱「延續與斷裂」），或許可視為台灣第一檔由美術館機構舉辦的展覽案例。「延續與斷裂」作為北美館首次由外部藝評人策畫的特展，[1] 除了對舊有官辦展覽制度的省思，亦探討西方現代藝術的影響力與在地藝術脈絡的交織如何形塑當代藝術的面貌。

展出作品以繪畫與雕塑為主軸，在視覺上多呈現混沌、扭曲等特質，卻非純然以形色線條構成的抽象形式。他們多與神話、泛靈、民間信仰等相連繫，並加入藝術家對某種社會禁忌的挑戰，或是對當代生活的省思。如侯俊明的《極樂圖懺》取用中國民間古籍木刻板印的形式，透過文字與神怪圖像的重新設計，以諷諭的角度轉譯了當代社會人們的困頓與慾望。或是黃致陽[2] 的《「肖孝」形》【圖1】以筆墨描繪出巨大、如剪影般的變形人物，除了體現當代人內心的瘋狂與反叛，也展示了水墨這項媒材既有繪畫語言的延續與革新。

　　展覽中亦有不少以形色構成的抽象繪畫，如邱秉恆、林鴻文等人的作品。從形式上來看，這些作品繼承了現代主義對繪畫語言的追求，卻都在某種程度上帶有策展人所言對「東方山水畫精神」的擴延，[3] 他們被納入「延續與斷裂」展，似乎也體現了展覽企圖從這些看似前現代的「自然力量」尋找由西方傳入的現代藝術革新的可能路徑。

　　儘管「延續與斷裂」這檔展在選件上仍保持著對現代主義繪畫的關注，並且隱然地帶有某種以東方山水畫或是「禪」精神為重的東／西文化抗衡，對在地特殊信仰文化則少有更深入的挖掘。但由「神秘之力」作為在藝術上的前衛力量與革新的鑰匙，1990年代的這檔展覽似乎可視為近年來蓬勃發展的「泛靈」取向策展的某種史前史。

「鬼」成為重新發聲的反叛之力

　　若「延續與斷裂」揭示了某些「神秘之力」有機會替本地藝術思潮注入活水，那近二十年後2014年「鬼魂的回返：第四屆台灣錄像雙年展」（以下簡稱「鬼魂的回返」）則深刻回應了此種預言，且更進一步的推動了對埋沒於現代化進程之下邊緣文化的探勘、挖掘「鬼魂」的潛在能力，企圖建立某種「鬼魂」的方法論。

　　在「鬼魂的回返」中，「鬼神」或是廣義的「泛靈」為揭示塵封歷史檔案的關鍵，以及面對現實政治的逃逸路徑或抗衡之力，如許家維《鐵甲元帥：靖思村》，透過民間信仰的探尋與驅魔儀式的重演，觸及國共內戰與文革等時代之下，被噤聲的敘事。此外，不同於「延續與斷裂」展覽，這檔展在視覺語彙上似乎仍難以與現代藝術割捨，「鬼魂的回返」更加直接面對這些潛伏於民間的文化，並關注其開展出的影像美學。[4]

　　2019年當代藝術館舉辦的「烏鬼」展覽，則更加深化「鬼魂」具反叛力量的政治性。「烏鬼」觸及的是那些不願被人提起、令人覺得恐怖的「妖魔」或「厲鬼」，並從此出發，將其作為那些被排除的「他者」重新發聲的能量。展覽觸及過往殖民歷史引發的族群衝突在各地留下的遺緒，如梁廷毓《斷頭之河》【圖2】中的斷頭鬼魂，牽連著桃園淺山地區不願被當地人提起的一段段原漢衝突的過往，那些被雙方族群排除在外的無頭屍鬼魂意象，透過展覽得以重返至人們的視線內。

　　「烏鬼」關注的不僅是西方現代論述下被排除的神祕信仰，更是傳統民間文化裡的邊緣角色，將「鬼」的禁忌力量視為重述歷史的動力，而這些歷史上的他者，得以透過藝術的介面下重生。

延伸閱讀：誰成為了「鬼」：寫在烏鬼特展之後

　　無論是「鬼魂的回返」或是「烏鬼」，都涉及鬼魂的政治性，以及泛靈信仰與各地族群歷史之間複雜的關係。而參展作品也蘊含大量田野調查、史料爬梳等前置工作，具有重建歷史敘事的企圖，這些「鬼神」除了觸及在地美學的重新探勘，似乎也成為人類社會權力消長的某種參照。

逢魔時刻的療癒之旅

　　除了前面舉例的兩檔展覽，在2010年代下半至2020年代初，與「鬼神」相關的各式展覽蓬勃發展，一股回看民間美學、重新重視泛靈信仰文化的趨勢悄然誕生，甚至一度蔚為風潮。在這些「鬼魅」重見天日之際，似乎也帶有陷入風格化，成為某種文化符碼反覆拼貼的隱憂，其前衛與革新的特質便可能因此日趨薄弱。儘管如此，仍可從近年的一些當代藝術展覽中，看到「鬼神」主題不同的轉向。

　　2023年北美館策畫的「無垠之森」展覽，由文學的角度發想，進一步拓展至個人生命乃至集體社會中，諸多難以界定的曖昧時空。相較於「烏鬼」等展覽以鬼魂作為主體，「無垠之森」更側重於各式儀式性的時刻，如牽引亡魂的薩滿、乩童的靈體附身、或是亡靈的轉世再生等。

　　張紋瑄的《南勢庄故事集》【圖3】【圖4】，以手工書的形式，書寫了身為庄頭廟乩童的親人，被靈體上身後訴說的鄉野奇談。除了故事本身的描寫，藝術家更親手以現成物與剪貼的資料，製作成立體的「索引」，將台灣的乩童文化與其他地區的薩滿文化相聯繫。書籍被布置於展場四處，巧妙的串聯起展覽中其他的作品。《南勢庄故事集》並不訴諸巨大的影像展示，或是如檔案櫃般羅列的史料呈現，它邀請觀眾坐下來閱讀一段段的故事，「鬼神」的形象也因此掙脫了特定文化符碼的框限，從文字中開啟更多元的想像。簡．金．凱森（Jane Jin Kaisen）的作品《離別社群》則透過朝鮮民間神話的鉢裡公主傳說為主軸，觸及朝鮮地區殖民與戰爭歷史背後，小人物的集體傷痛記憶，並透過薩滿儀式重新療癒。

　　在「無垠之森」展覽中，「鬼神」被視為帶有某種療癒功能的魔性力量，對民間信仰的關注也跳脫了田調式對特定地理範圍的挖掘，「鬼神」也不再側重於沉重且強烈的反叛主體，在視覺上也稍稍從繁複的紋樣與具體形象解脫，有著更為陰柔且曖昧的面貌。

　　而2023年至2024年的「生／活在一起－第八屆台灣國際錄像藝術展」儘管並非以「鬼神」為策展主題，在展覽中亦可見到些許作品觸及民俗儀式或是自然力量，其簡練鬆弛的視覺，緩慢地節奏、以及相對單純的形式，或許可視為前述轉向的延續。西蒙・普勞夫（Simon Plouffe）的作品《森林們》，以沉於水底的樹根，開啟植物之間萬物皆有靈的對話的想像，並隱然暗示著現代化建設對自然地景的改變。而簡．金．凱森（Jane Jin Kaisen）的影像作品《獻祭—盤繞擁抱》【圖五】，以濟州島地區海女文化及其傳統信仰為主題，以祭典儀式的動作帶動白色布幔在水中緩滿的舞動，牽連起海洋與海女之間的生命關係，且隱隱指向當今環境改變的種種課題。

小結

整體而言，「鬼神」在當代藝術展覽中，具帶領觀眾前往超越現實的未知領域的能力，也因為「鬼神」的某種神祕性與變動性，相較於其他題材更有觸碰禁忌的潛力，且藝術本身也具備相似的可塑性。從1990年代至今，「鬼神」文化在台灣當代藝術領域不僅扮演推動在地美學發展的角色，更觸碰他者的重新發聲、社會療癒等課題。礙於篇幅，本文僅列舉少數案例，仍有許多待納入討論的展覽及作品，而未來「鬼神」將如何影響藝術領域的面貌？是否得以建立一套「鬼神」展覽的譜系？則有待後續研究者與創作者的持續投入。

[1] 呂佩怡，〈在路上：九○年代至今的台灣當代藝術策展〉，收入呂佩怡主編，《台灣當代策展二十年》（臺北：典藏藝術家庭，2015），頁22。

[2] 黃致陽，原名黃志陽。於1992年參展時使用舊名黃志陽，但本文仍以藝術家現今姓名撰寫。參考資料：〈藝術家介紹：黃致陽〉，《非池中藝術網》，網址：<https://artemperor.tw/artist/3468>（2024.3.2檢索）、黃海鳴，〈傳統之「延續與斷裂」—美術館首度藝評籌畫之專題展思考〉，收入《延續與斷裂—宗教．巫術．自然》（臺北：臺北市立美術館，1992），頁16。

[3] 黃海鳴，〈傳統之「延續與斷裂」—美術館首度藝評籌畫之專題展思考〉，頁12-13。

[4] 陳思宇，〈從居無定所到生／活在一起，台灣國際錄像藝術展的佈局與收官〉，《典藏ARTouch》（2023.1.29），網址：< https://artouch.com/art-news/content-128848.html>（2024.2.7檢索）。

參考資料

呂佩怡，《台灣當代策展二十年》，臺北：典藏藝術家庭，2015。

臺北市立美術館展覽組編輯，《延續與斷裂—宗教．巫術．自然》，臺北：臺北市立美術館，1992。

陳思宇，〈從居無定所到生／活在一起，台灣國際錄像藝術展的佈局與收官〉，《典藏ARTouch》，2023.1.29。

「延續與斷裂—宗教‧巫術‧自然」，北美館展覽資料庫。網址：< https://archives.tfam.museum/exhibit/exhibit_view.jsp?number=EXH-00453>（2024.2.15檢索）

「鬼魂的回返：第四屆台灣錄像雙年展」展覽官網。網址：< https://www.twvideoart.org/tiva_14/>（2024.2.15檢索）

「烏鬼」展覽，臺北當代藝術館官網。網址：<https://www.mocataipei.org.tw/tw/ExhibitionAndEvent/Info/%E7%83%8F%E9%AC%BC>（2024.2.15檢索）

「無垠之森」展覽，臺北市立美術館官網。網址：<https://www.tfam.museum/Exhibition/Exhibition_Special.aspx?ddlLang=zh-tw&id=732>（2024.2.15檢索）

「生／活在一起－第八屆台灣國際錄像藝術展」展覽官網。網址：<https://www.twvideoart.org/tiva_23/>（2024.2.15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