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鈺雯

法國攝影師尤金．阿特傑（Eugène Atget, 1857-1927）以充滿想像的獨特攝影風格聞名於世，特別是在他生前，攝影師曼．雷（Man Ray, 1890-1976）便已向他購買照片，用於超現實主義重要刊物上。他拍攝的主題包羅萬象，從城市街道、街景人物、建築裝飾、商店櫥窗到路邊的花草樹木等。當我們綜覽他眾多物品特寫的照片中，會發現其中有不少巴黎城市大門門環的照片，拍攝年代的跨度可追溯自1890年阿特傑剛開始接觸攝影的時候，直到1920年我們都還能看見他拍攝相關的照片。這些門環擁有不同的造型設計，有些裝飾華麗且精緻，有些設計簡單大方。然而，筆者不禁感到好奇，阿特傑為何要拍攝這些大門門環呢？本文將聚焦在阿特傑這段期間所拍攝的門環攝影，進一步邀請大家一起來探討這系列照片所潛藏的寓意。

當我們欣賞阿特傑拍攝這些造型包羅萬象的門環系列照片中，我們可以發現這些照片在圖像上彼此擁有某些共同點。第一、他都以特寫鏡頭來拍攝，在長方形的相框內只會拍攝門環，並清楚可見門環的細節，如同規格統一的證件照。其次，這些門環除了裝飾不同之外，主要造型是上半部鑲嵌在大門上的底座，底座上會有中空環型的握把，讓來訪者能夠叩門和開門。最後，每個門環多少受到它所屬建築物的設計風格左右，因此有不同的樣式，好比浮誇華麗的巴洛克風格，莊嚴簡約的古典主義，或是標榜希臘羅馬建築特色的文藝復興特徵。

千姿百態的門環攝影

除了受到建築風格的影響，這些門環也參考希臘羅馬神話的人物來設計。以《蒙田大道18號第8大道》（18 Avenue Montaigne, 8 eme arr, 1898-1927）【圖1】這件攝影作品為例，照片正中間清晰可見一位裸體人物，身軀稍微往後仰，一手抬起往後緊貼頭部，一手則拉著一小塊布料放在腹部下方，胸部上隆起的乳房與雙腳間些微露出的陰部可推測為女性。其姿態令人聯想到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 1445-1510）《維納斯的誕生》（1482-1486）【圖2】或是威廉．阿道夫．布格羅（William Adolphe Bouguereau, 1825-1905）的維納斯（1879）【圖3】。前者的維納斯一手放在胸口，另一手則拉著捲長的秀髮放在私密部位，後者的維納斯則兩手抬起撫弄長髮，一腳往前輕微彎曲，整體在突顯其曼妙身材。門環上的女性姿態則綜合兩個維納斯所擺出的姿勢。由於照片中的光線充足，可清楚看見各個圖像的細節，包括門環後的大門上鑲嵌彎曲長型的葉子，以裸女為中心向外擴散，整體襯托出典雅富麗的裝飾性風格。另一個《門環，馬利格尼路3號》（Heurtoir, 23 Rue de Marigny, 1909）【圖4】，畫面中間是一個身形精實的老人，捲曲濃密的鬍子完全覆蓋住老人的胸口，身上僅背著一個小布包與一塊繫在腰圍的布料，一手拿著長棍當作拐杖，另一隻手則放在一旁獅子的臀部。在他兩側是兩隻體型與他相仿的獅子，擁有濃密鬃毛的獅頭靠在老人的腳邊，眼神往上看並伸出舌頭，似乎臣服於老人之下，擺出如寵物討好主人的神情。這位老人的形象不禁令人聯想到荷馬史詩中奧賽羅的故事。在特洛伊戰爭中驍勇善戰的英雄奧賽羅歷經十年在外漂泊、無法返家的折磨後，最終克服詛咒得以回家。在他返家途中，女神雅典娜將他喬裝為瘦弱的乞丐來避免被仇敵發現，因而順利返回家中來對抗長年盤據在他家的無賴們。即使喬裝成乞討的老者，連最兇猛的獅子都知道他的真實面貌而臣服於他的腳邊[1]。相較於《蒙田大道18號第8大道》的門環，《門環，馬利格尼路3號》的裝飾較為簡單樸素，不過重要的細節並未被省略，像是老人濃密捲曲的鬍子和獅子的鬃毛。門環的最下方看起來像是波浪狀的貝殼，可能是從貝石裝飾（rocaille）獲得設計的靈感。^[2]這兩件門環攝影乍看之下如同戲劇表演的劇照，男女演員在佈景前登台演出，舞台聚光燈投射在他們身上，演繹著希臘羅馬的神話故事。

除了神話故事中的神祇或英雄人物，動物也經常出現在門環設計上，特別是雄獅。在《波旁巴士宅邸，格雷內爾街118號》（Hôtel  de Bourbon Busset, 118 rue de Grenelle, 1898）【圖5】，照片中清晰可見門環的底座是一隻威風凜凜的獅子。從其蓬鬆茂密的鬃毛、炯炯有神的眼睛和臉部清晰的肌肉輪廓，都具體展現眼前這頭獅子的神韻與霸氣。此外，這件作品中強烈的光影對比，讓目光聚焦於底座的獅頭，增添整體畫面中的戲劇性。另一件《拉瓦帕利耶爾宅邸，今熱拉爾男爵，聖奧諾雷85號法布爾格》（Hôtel de La Vaupalière, Aujourd’hui Baron Gérard, Faubourg Saint-Honoré 85, 1901）【圖6】的獅子造型就相當不同，這件融合植物花卉的圖騰與底部貝殼的立體裝飾，最上方的獅頭口中含著環狀握把，露出猛獸的獠牙，以居高臨下的眼神傲視前方。不過，獅子口中含著的巨大門環，像是馴獸的工具，因而減弱畫面中猛獸帶來的威脅性。這張照片的拍攝距離非常近，以至於畫面左右兩側的門環都被外框所裁切，整張照片顯得較為擁擠。拍攝時間稍晚的《門環，瓦倫街20號》（Heurtoir, 20 rue de Varenne, 1911）【圖7】則呈現另一種樣貌的獅子，這件做工精緻的雄獅可能是參考希臘雕像的設計元素：捲曲的毛髮、高挺的鼻骨、深邃的眼窩。這張照片的光影對比相當強烈，光線投射在獅子所咬住的環形門把上，看起來光滑無瑕，顯現這件門環在製作時，工匠應該花費相當多時間打磨成品，才能讓金屬表面閃閃發光。由於這隻獅子的臉型設計上，在眼睛上比例稍大而顯得楚楚可憐，也因此少了點威脅感。透過上述三件同為雄獅設計的門環攝影，我們可以發現在視覺上有相當大的落差。無論是設計風格上的差異，或是照片中光影變化的不同，每個門環上的獅子都呈現個性化的樣貌，好像透過這些照片可以排列出雄獅喜怒哀樂的表情。

另一種類型則經常在門環上鑲嵌人頭造型，《學院宮殿，門環》（Palais de l’Institut, Heurtoir, 1905）【圖8】這件在門把的中間位置鑲有人物頭像，設計上為簡約質樸的路線。門環整體造型像是簡易的開罐器，在環狀門把上僅有淺淺的單一植物藤蔓圖樣。這張照片的圖像設計也可能呼應著照片的名稱，是隸屬於研究機構的大門。約翰．薩科夫斯基（John Szarkowski, 1925-2007）曾分析《郵件街5號》（5, Rue de Mail, 1908）【圖9】中的門環，這個門環的設計同樣在門把中間有一個圓形頭飾，薩科夫斯基指認為神話中的鷹馬。[3]門環的上半部由葉飾、花形與錦旗等紋樣所組成的貝石裝飾浮雕，做工精緻細膩，相較之下門把上中間的圓形頭飾就有些模糊，依稀可以看到張開有牙齒的嘴巴與閉著的眼睛和鼻子。

這些看似平凡無奇的大門門環在阿特傑的鏡頭下，變得饒富趣味且逗趣橫生。阿特傑擅長利用光影變化，讓靜止的物件在照片中充滿生命力，門環亦是如此。受制於戶外自然光線的強弱不定，不同的門環照片明顯有光影對比的強弱之別，像是《馬利格尼路3號門環》與《拉瓦帕利耶爾宅邸，今熱拉爾男爵，聖奧諾雷85號法布爾格》這兩張的光影對比就沒有那麼強烈，整體調性較為柔和。不過這樣的差異也可能是門環表面的反光性所造成，好比《門環，瓦倫街20號》這件很明顯金屬表面因打磨後更容易反射光線，造成亮面與暗面產生較大的差異。此外，這些門環照片多半是近距離特寫，從照片上仍可以看出景框擷取的差異性，有些照片因為太過靠近而稍為切割了門環的邊緣。或許，這展現了阿特傑摸索如何拍攝此一主題的過程，在每個物件的拍攝時，他一次又一次地嘗試究竟如何才能拍出理想的效果，因應戶外光線的變化來調整拍攝方式。但是，在這裡，仍不禁地想問，為何阿特傑要拍攝這些門環呢？

[1] 邵夢蘭譯，《奧德賽漂流記》（台北：中正書局，1989），頁144-147。

[2] Frederic Dassas著，陳麗卿、蔣若蘭譯，《巴洛克建築：1600至1750年的華麗風格》（台北：時報文化出版企業股份有限公司，2005），頁54-58。關於貝石裝飾在第56頁到57頁的詳細說明引用如下：「……18世紀初的法國仍出現一些重要的革新：貝石裝飾與其他裝飾類型（主要為盔甲圖飾與弧形牌飾）融合……貝石裝飾風格就算再大膽創新，也不會占滿牆面。貝石裝飾傾向採用自然主義的主題，但貝紋與弧形牌飾、葉飾與枝飾、盔甲圖案與石飾，很快就因不斷擴張與風格化而互相混合，令人常難斷定裝飾中的形狀是礦物、植物還是動物。」

[3] John Szarkowski, ATGET (New York: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2000 ), p. 60.

參考書目

Frederic Dassas著，陳麗卿、蔣若蘭譯，《巴洛克建築：1600至1750年的華麗風格》，台北：時報文化出版企業股份有限公司，2005。

John Szarkowski, ATGET, New York: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2000.

Marina Warner, “The Paris of Phantoms,” in The New York Times, April 11 , 1993.https://www.nytimes.com/1993/04/11/books/the-paris-of-phantoms.html （accessed  Feb 20, 2022）

Ron Horning, “Atget’s Street Theater, ” in Aperture, 101 ( Winter 1985).

Sherry Rice, “Still Point in the Turning World,” in Parisian View (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1997).

Wilfried Wiegand, Eugène Atget: Paris, Munich: Schirmer/Mosel, 1998.

邵夢蘭譯，《奧德賽漂流記》，台北：中正書局，1989。 施植明，《閱讀巴黎：建築群象與歷史印記》，台北：典藏藝術家庭股份有限公司，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