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傑的創作動機與堅持

威爾弗里德·韋根（Wilfried Wiegand, 1937-2020）提到阿特傑的拍攝都是來自客戶的委託或市場需求，[1]而薩科夫斯基提到可能是建築師或是室內設計師需要建築細節的照片，而阿特傑則努力地去滿足不同客戶的拍攝需求。[2]門環系列照片便是此番背景下的產物，是因為為了滿足消費需求而被製造出來的產品。不過，那些被景框切割的照片是否客戶仍會買單？或是光影對比不那麼強烈，細節較不清楚的照片是否可能滯銷？然而，正是這些不那麼完美的照片，讓我們不禁開始思考阿特傑以一個藝術家的身份，用攝影探索並實踐他的個人影像敘事，在曝光不足或是底片上留下的殘影下似乎同時映射出他人性化的一面。

阿特傑在攝影器材的選擇上是有所其堅持，我們可以知道直到過世前他都用老舊的相機來拍攝。即使曼・雷曾提過要提供新相機給他使用，也依舊被他婉拒。[3]新相機的操作較為容易，器材重量也輕便許多。如果要拍出符合市場需要的成功照片，應該的適時更換攝影器材，然而，阿特傑卻始終只用舊相機拍攝。有鑑於此，除了在商業買賣的現實考量之外，阿特傑擁有個人想法的拍攝也是諸多學者著力的論點之一。美國研究者莫莉．內斯比（Molly Nesbit, 1952-）即透過阿特傑拍攝勞工階級的照片，對照阿特傑生前訂閱過的報紙紀錄，來論述他由照片中投射出對中下階級的社會關懷與左派傾向。[4]以門環為主題的照片之拍攝年代幾乎涵蓋阿特傑整個攝影生涯，這又反映出什麼樣的關懷？除了薩科夫斯基提出客戶委託的假設之外，筆者認為拍攝門環多少是阿特傑的興趣所在。韋根在介紹阿特傑拍攝《老巴黎》（Vieux Paris）時，引用一封他在1920年寫給教育部的信件：

先生,

二十多年來，我主動地用自己的雙手拍攝老巴黎所有的老街道(18 x 24公分［7x 91/2英寸］格式)的照片，藝術地記錄了從16世紀到19世紀美麗的世俗建築。古老的旅館，歷史悠久或奇特的房子，漂亮的外墻，漂亮的入口，漂亮的木製品，門環，古老的噴泉……這個龐大的藝術和文獻收藏今天已經完成。我可以宣稱擁有整個老巴黎……。[5]

雖然這是一封聯繫工作的郵件，阿特傑在文末最後一句話卻轉向一種個人式的抒情感嘆，展現其內心想要收集老巴黎的意圖。從書信中，可知老巴黎的所有街景和物件都被他拍照留影。這種近乎偏執狂的瘋狂拍攝一部分是他對工作的敬業與用心，另一部分則顯露他對老巴黎的執著與熱愛，因此必須透過攝影將老巴黎的一切變成影像紀錄。在1870年代巴黎進行全面的都市更新，拆除許多老舊房舍，仍有部分老建築被保留下來。負責執行此一任務的豪斯曼（Baron Georges-Eugène Haussmann，1809-1891）找來一批攝影師，記錄下老巴黎與新巴黎的照片，以此宣揚政府偉大的政績。[6]生活在這個時空的阿特傑並未被光鮮亮麗的新景象所吸引，他的鏡頭大部分是對準巴黎不起眼的街角和物品，或是見證過往歷史風華的建築和雕像。【圖10】

紀實的門環攝影與其隱喻之生命故事

從先前舉出的門環照片，可以發現這些物件在照片中，透過光影的加持之下變得充滿戲劇張力且個性化。這個戲劇化的特點恰巧與阿特傑年輕擔任演員的經驗相互呼應，在20歲出頭首次前往巴黎以實現他的演員之夢。在巴黎戲劇學校，阿特傑有機會接觸到希臘悲劇著作、羅馬神話故事、莎翁的經典作品和諸多法國劇作家的名著。[7]多年沈浸在劇本名著中的跌宕起伏與舞台上粉墨登場的展演經歷，阿特傑對戲劇的熱情與堅持是顯而易見的。在阿特傑照片內無意中展現的戲劇性，因而會聯想到他過往的戲劇經驗，才能看到單一物品中潛在的特殊性與個人化的面相，好比雄獅造型的門環實際上有各種不同的設計風格，在照片中展現猛獸的不同情緒狀態；或是維納斯姿態的精美門環，以及讓人聯想到奧賽羅的老人門環。作為一個曾經站在舞台上、在聚光燈下面對觀眾表演的演員，阿特傑知道在戲劇中應該如何展現角色情緒與相對應的肢體動作，這樣才能將讓台下的觀眾感受到戲劇的吸引力，如此能融入台上演員的表演中，隨著故事的敘事推演一同歡笑一同哭泣。因此，當他從攝影鏡頭看著拍攝對象，過往的戲劇經驗與視覺記憶讓他運用光影的變化，記錄在他眼前上演的劇場表演。阿特傑熟稔希臘羅馬神話、史詩故事與經典劇本，這些豐富的知識背景讓他能在看到相似的人物姿態與裝扮時，隨即想到如維納斯或奧賽羅等角色，進而理解到眼前的門環不單單是一個可使用的物件或裝飾品，更是歷史神話交織而成的文化結晶。鑲嵌在過往生命經驗中的文學劇作，讓阿特傑的門環攝影不單單只是對巴黎城市的物品檔案紀錄，更讓觀者能以不同的角度來看待這些檔案般的攝影作品。

本文以阿特傑在1890年到1920年代間拍攝的門環攝影為例，這些列舉出來的照片中，門環設計上參考希臘羅馬神話中的人物、猛獸形象與人頭造型，搭配古典主義或巴洛克式的裝飾。每張照片因為戶外拍攝環境的光線不同，在畫面上的明暗對比有明顯的落差，而營造出不同的視覺氛圍。阿特傑的攝影在滿足19世紀末商業市場需求的同時，也夾帶著他的個人情感來面對眼前所要拍攝的對象。雖然阿特傑宣稱自己僅僅是個「製作檔案的人」，[8]檔案製作看似客觀中立，背後仍是有目的與動機才需要這些檔案。阿特傑拍攝的動機可能來自客戶委託或回應市場需求之餘，還可能帶著他個人的舞台演出與生命經歷來拍攝，藉此投射出他的生命記憶與情感悸動。唯有意識到檔案製作的動機與目的性，我們在觀看阿特傑的攝影時才不會被寧靜的表象所欺瞞，如此才能進入他的影像世界。【圖11】

[1] Wilfried Wiegand, Eugene Atget: Paris ( Munich: Schirmer/Mosel Verlag GmbH, 1998), pp. 11-12.

[2] John Szarkowski, ATGET, p. 58.

[3] Ron Horning, “Atget’s Street Theater, ” in Aperture, 101 ( Winter 1985 ), p. 63.

[4] Marina Warner, “The Paris of Phantoms, ” in The New York Times ( April 11, 1993 ), p. 6.

[5] Wilfried Wiegand, Eugene Atget: Paris, p. 18. 原文為：“ Sir, for more than twenty Years, on my own initiative and with my own hands, I have made photographic images(18 x 24cm [ 7x 91/2-inch] format) of all the old streets of Vieux Paris, artistic documents the beautiful secular architecture from the sixteenth to the nineteeth century. The old hotels, historic or curious houses, beautiful facades, beautiful portals, beautiful woodwork, the door knockers, the old fountains… This vast artistic and documentary collection is today complete. I can claim to possess all of Vieux Paris….”

[6] Sherry Rice, “Still Point in the Turning World,” in Parisian View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1997),  p.85.

[7] Ron Horning, “Atget’s Street Theater ”, p. 64.

[8] Marina Warner, “The Paris of Phantoms,” p. 7.

參考書目

一、西文書目

John Szarkowski, ATGET, New York: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2000.

Marina Warner, “The Paris of Phantoms,” in The New York Times, April 11 , 1993.https://www.nytimes.com/1993/04/11/books/the-paris-of　phantoms.html （accessed  Feb 20, 2022）

Ron Horning, “Atget’s Street Theater, ” in Aperture, 101 ( Winter 1985).

Sherry Rice, “Still Point in the Turning World,” in Parisian View (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1997).

Wilfried Wiegand, Eugene Atget: Paris, Munich: Schirmer/Mosel, 1998.

二、中文書目

Frederic Dassas著，陳麗卿、蔣若蘭譯，《巴洛克建築：1600至1750年的華麗風格》，台北：時報文化出版企業股份有限公司，2005。

邵夢蘭譯，《奧德賽漂流記》，台北：中正書局，1989。

施植明，《閱讀巴黎：建築群象與歷史印記》，台北：典藏藝術家庭股份有限公司，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