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珮寧

失去了信仰的宗教成為一片荒蕪,存在於傳說中的神明無所依歸,唯一證明祂們曾存在過的痕跡是為信仰所建造的神殿。

Paul Virilio,《碉堡考古學》(Bunker Archeology)散文作品封面,1994年。圖片來源:https://www.architectura.nl/architecture/bunker-archaeology.html

南特海濱的戰爭遺跡

《碉堡考古學》是法國哲學家保羅.維希留(Paul Virilio, 1932-2018)的一場攝影展名稱,也是他的散文集名稱(如【圖1】),收錄了許多碉堡攝影作品,這些碉堡是二戰時期德國納粹在法國海岸留下的遺址。照片裡的碉堡形象各異、面朝著大海,比起軍事建築更像是某種具有宗教象徵的神殿、或是外星人的船艦,這些廢棄的碉堡遺世獨立,與空曠的背景呈現一種鮮明的對比,自成一個小世界。

維希留將碉堡視為二戰之後戰爭非物質化(dematerialization)[1]的轉捩點,從過去人們依靠武器進行資源的爭鬥,到當代透過數位科技、網際網路、意識型態灌輸、圖像滲透等進行保衛與對抗,戰爭的形式逐漸從有形走向無形。碉堡見證一個時代的結束,也代表下一個時代的開啟,這是一個速度與政治主導的時代;速度象徵著先機與主控,誰先制定出遊戲規則,誰就能掌握局勢,政治沒有民主與公平,只是遊戲規則底下操作的機制,熟悉規則的人能創造對自己有利的局面[2]。當這些規則成為被塑造出來的神話,意識形態中暗藏著立場與對立,碉堡失去了保衛的界線,不存在疆界意味著保護不復存在,將一切坦露在陽光之下,無所遁形。

碉堡作為軍事建築的主要作用是保衛要塞,更進一步是做為反動與控制的基地,維希留作品中的碉堡不僅有防禦的功能,也代表著侵略與佔領,象徵德國勢力擴張。若將碉堡視為城市軍事空間的座標,在此座標上繪製出來的圖像是擴張的:對外延伸的領域及對內的統治範圍。碉堡是統治的象徵物,是政權建立的紀念碑,應當具有紀念價值並且永垂不朽,代表的是帝國力量及統治地位,即使碉堡成為廢墟,其紀念意義也會隨著時間不斷增加,成為一段值得緬懷的佳話。若以羅蘭巴特所提的符號學進行解讀,將碉堡視為符號,所創造出的碉堡神話形塑出一種以戰爭為歷史背景的溝通模式,傳遞出疆界在陸地的極限有海洋作為延伸,這個壯觀的建築是勝利的紀念物,作為守護的盾,碉堡面向未知的海平線,日以繼夜的為人們守望,似是神靈的神殿,將如信仰般永恆存在。

碉堡確實證明了戰爭的勝利,但在碉堡被豎立的同時卻也改變了戰爭的走向,做為保護佔領區免受到盟軍攻擊的營壘,碉堡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被動的存在,巨大的堡壘反而成為囹圄。在維希留的論述中,競速是取得歷史進展的條件,而碉堡的建立卻反而拖住競速戰爭的腳步,將德軍圍困。軸心國戰敗之後,碉堡建立的神話被遺棄在海濱一隅,在廣袤的海洋和陸地邊界無所適從。成為遺跡的廢墟逐漸被人們遺忘,此處的碉堡如同徒有盔甲的空殼,守護著不存在疆土,再也沒有人將之視為信仰(如【圖2】)。

【圖2】Paul Virilio,《碉堡考古學》,1958-1965年,微噴輸出,尺寸不一。圖片來源:陳珮寧攝影於台北市立美術館。圖可見碉堡如同廢墟。

當碉堡成為圖像

維希留的攝影作品使碉堡成為圖像,在脫離歷史脈絡,退去場域與背景的附色,單純作為建築物來觀看時,碉堡不規則的建築形象傳達出一種新的思考方式。這些形象特異的建築突兀的出現在自然地景中,垂直和水平的建築立面因侵蝕而斑駁,最終可能消失於自然之中。人造物從來不屬於自然,終有一天會被自然反噬殆盡。

【圖3】Paul Virilio,《碉堡考古學》,1958-1965年,微噴輸出,尺寸不一。圖片來源:陳珮寧攝影於台北市立美術館。圖中可見傾塌的建築物,其垂直與水平式的幾何結構不再穩定。

若以維希留關注競速的視角詮釋這件作品,《碉堡考古學》的圖像中人類並不存在於此,沒有競速的畫面反而能呈現出在自然運行的法則中,所有人造物必定難逃自然的侵蝕,最終被消除。在圖像呈現出傾頹塌陷的建物中可見垂直與水平式的幾何結構不再穩定(如【圖3】),建築物與環境因此而有了某種有機性的碰觸,並非作為插入式的侵入,更像是登陸或停泊在此。這些不具辨識性的建物像似外星人的太空艙,它們擱淺在這個港灣後再也回不到自己的星球,為了保護而掩飾自己,刻意佈置上大自然的顏色做為偽裝,將自身與地質型態結合在一起(如【圖4】)。

【圖4】Paul Virilio,《碉堡考古學》,1958-1965年,微噴輸出,尺寸不一。圖片來源:陳珮寧攝影於台北市立美術館。圖中可見建築逐漸被大自然侵蝕,亦可視為刻意佈置上大自然的顏色做為偽裝,將自身與地質型態結合在一起。

圖像中的場域似是在另一個不屬於地球的空間,維希留透過圖像對人類不斷追求科技進步進行預言:即時與快速將時間與空間帶來的距離消弭了,但卻造成人們身體感知不到他者,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無法再透過密度、容量來進行量測。圖像中的建築或許並非是外星人的太空艙,而是來自於地球的宇宙探險號,雖乘著科技而行,卻因無法感知到自身以外的世界,在缺乏溝通與理解之下,最終擱淺在某個宇宙星球當中,只能掩飾自己直到被環境吞噬殆盡。

《碉堡考古學》除了做為一種思考戰爭的方式,維希留更將其作為後設圖像,傳遞對競速社會之未來的反思,在面對當代社會中因網路而無限開展的空間,若能以身體作為載體去感知與覺察,讓存於世界的現實與他人被重新體驗,或許能讓那艘停泊在港灣的航艦重新在宇宙中啟程。

註:保羅.維希留《碉堡考古學》攝影系列於 2023台北雙年展《小世界》(2023/11/18 – 2024/03/24)展出。

[1] Celeste Olalquiaga, “‘REMAINS OF THE FRAY’: Celeste Olalquiaga on Paul Virilio’s Bunker Archaeology,” Artforum, February 2019, https://www.artforum.com/columns/celeste-olalquiaga-on-paul-virilios-bunker-archaeology-241924/ (accessed February 4,2024).

[2] 維希留提出「競速學」(dromology):是以速度做為基礎,探討科技社會發展,在其著作《速度與政治》(Speed and Politics)中指出,政治是運動的問題,決定誰是運動的主體、誰不能運動,以及身體、資訊和資本的運行等,並認為歷史是靠著武器發展的速度而推進。

參考書目

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著,江灏譯,《神話學》,台北:麥田出版,2019。

發表留言

這個網站採用 Akismet 服務減少垃圾留言。進一步了解 Akismet 如何處理網站訪客的留言資料

在 WordPress.com 建立網站或網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