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淳嫻

老畫家 新風格

第一次見到張義雄(1914-2016)的《白色櫃子上的靜物》【圖1】這件作品,是在收藏家龔玉葉女士寓所的玄關。當時之所以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是因為那裡是一般家庭裡通常會擺放鞋櫃的地方,正掛著一幅與實體櫃子大小相符的繪畫作品。虛擬與真實,竟在最為日常的角落,驀然重合,既有種被畫欺眼的恍然,也讓人對畫家創作時的想法,起了些許探究之心。

【圖1】張義雄,《白色櫃子上的靜物》,1986年,油彩、畫布,100×80cm,私人收藏,宏葉藝術基金會提供。

《白色櫃子上的靜物》是張義雄於1986年完成的作品。畫面中的白色櫥櫃樣式平凡,卻佔據了畫面中將近三分之二的空間。櫃面上的靜物分置左右,三只緊靠在一起的狹長水瓶,與另一側的窄口圓身的綠色花瓶,在視覺上達成了平衡,黃色菖蒲花狹長的葉片、微微下垂的花布、與櫃子右側的黑傘,稍微打破了過於方正的構圖。整幅畫面顏色淡雅協調,畫家在櫃面與牆面部分甚至使用了一些壓印技法來增添質感。但整體而言,這看起來並不像人們過去所熟知的張義雄風格。

張義雄的靜物畫在過去給人一貫的印象是張揚、濃烈的,甚至帶有一些挑釁意味。在被人稱為「黑線條時期」的1950、60年代,畫家經常使用在當時較為前衛的技法,例如立體主義式的線條分割、平面的視角、大膽鮮豔的顏色、斑駁卻層次豐富的肌理,來創作被視為學院基本訓練的靜物畫。這樣的風格一直延續到1970年代,例如1978年的《蘭嶼紀念》與次年完成的《紅色櫃子上的靜物》【圖2】皆可說是此時期的代表作。

1979年的《紅色櫃子上的靜物》與多年後的《白色櫃子上的靜物》具有近乎相同的構圖,但卻予人完全不同的印象。畫面中朱紅色的臺灣傳統桌櫃,份量十足,更加霸道地擠壓了畫面中絕大部份的空間。畫家細心地描繪桌櫃四角、抽屜與櫥櫃門緣、手把等處,並點綴以亮麗的寶藍色線條,有些像是模仿傳統工藝技法的「起線腳」,也形成了活潑的韻律感。櫃面上呈列著茶壺、瓷碗、瓜菜、巾帕等物,但與巨大的桌櫃相形之下,反而有些像是點綴,後排的米酒瓶更是幾乎融入了牆面的藍綠色澤當中。整幅作品洋溢著生動豐富的色彩,具有臺灣特色的事物讓人印象深刻,然在細節與背景部份對於藍色多層次的使用,又結合了些許的法式風情,顯示出即將在次年宣布自己要永居巴黎的張義雄,此時在創作上已然受到他所接觸到的「歐洲經驗」所影響。[1]

【圖2】張義雄,《紅色櫃子上的靜物》,1979年,油彩、畫布,116.5×91cm,私人收藏,宏葉藝術基金會提供。

靜物畫如何看

我們該如何看待這兩件「櫃子上的靜物」作品?將它們視為如同《梵谷的椅子》(Van Gogh’s Chair, 1888)或者馬諦斯《有茄子的靜物畫》(Still Life with Aubergines, 1911)那樣的室內靜物畫嗎?在梵谷((Vincent Willem van Gogh, 1853-1890)與馬諦斯(Henri Émile Benoît Matisse, 1869-1954)的作品當中,我們或多或少了解,靜物並非畫中的重點,透過那小小的一角所帶出的心靈世界,才是整件作品意義之所在。然而,不論是《紅色櫃子》或者《白色櫃子》,畫家藉由靜物透露給我們的資訊太少,居於關鍵的角色,正是盤據畫面中央的櫃子。櫃子的存在,既向我們揭露了房間的存在,卻又阻擋在觀者的面前,不像馬諦斯那樣大方地邀請觀者進入他的畫中空間,透過把玩各種細節,聯想事物彼此的關聯,感受慢慢從中浮現的美妙氛圍。張義雄畫中的櫃子,不僅阻擋了觀者的進入,更限制了我們的視線,讓觀者僅能以單一視角來平視櫃面上的靜物,迫使它們如同舞台上的演員一般,僅能以定格的動作來與觀眾溝通。

我們該將視線置於何處?將櫃子視為整幅作品中的主角?然而櫃子並不是一個太具有變化的造型。假使櫃子上的靜物如同演員,櫃子或許可說是舞台,那麼舞台上演的又是哪一齣戲呢?如果說《紅色櫃子》畫中所欲表現的是一種「法式台灣味」,彷彿畫家有一種強烈的企圖心,想要以他在旅歐十年間所所感受到的新畫風,來賦予鄉土一個嶄新的藝術面貌;那麼《白色櫃子》中所呈現的就是大量生產的現代風傢俱,在資本主義社會下單調乏味的日常。這會是畫家想要表達嗎?

承載的不是靜物,是心情

這種以大型傢俱為主的構圖模式,在張義雄的巴黎時期卻一再出現。就在畫家決定永居巴黎的1980年,他在藝術家聚集的蒙馬特購買了一處小小的住所兼作畫室,同年完成了《白色椅子》【圖3】與《有花瓶的靜物》【圖4】。再一次地,畫家將瓶花、果物、酒瓶、玻璃杯等小件物品,放置於普通的餐椅,與看起來有些鬆動的木桌上。相較於《紅色櫃子》與《白色櫃子》兩件作品,整體畫面潛藏著不甚穩定的感覺。

【圖3】張義雄,《白色椅子》,1980年,油彩、畫布,116×90.5cm,私人收藏,宏葉藝術基金會提供。
【圖4】張義雄,《有花瓶的靜物》,1980年,油彩、畫布,100×80cm,私人收藏,宏葉藝術基金會提供。

不過,在《白色椅子》這件作品當中,終於發現了一個小小的突破口:畫面中粉紅色花朵的描繪方式,讓人聯想起1973年的靜物小品《瓶花》【圖5】,那只藍白相間的花瓶與粉紅色的小花,也出現在同年張義雄寄給好友廖德政(1920-2015)的明信片上。「花」對張義雄來說,正是一個具有象徵意義的物件。1970年他寄給廖德政的小詩〈心之歌〉當中寫道:「扶桑花是太陽花,寶斗里是闇暗的花,山頂百合是戀愛之花,已過六星霜,故鄉至今猶在心中……」[2]廖德政與張義雄自1939年相識,深知好友在剛健激進的外表下,其實「他的血液中淌流著,略略的藍色憂鬱,略略的溫柔至情」[3]。如此珍貴、脆弱的情感,為何會被設置在一把普通的法式餐椅上?

【圖5】張義雄,《瓶花》,1973年,油彩、畫布,23×16.5×2cm,私人收藏,宏葉藝術基金會提供。

白色椅子、灰色木桌、白色櫃子……這些大件的傢俱,極有可能是張義雄搬到巴黎後重新購置。在畫作中的反覆出現,或許並不是巧合。回顧畫家動盪的一生當中,前前後後共搬了許多次家:從嘉義到京都、從東京到北京、台北到東京、最後又從東京到巴黎。[4]每一次的搬家,大概都不得不丟棄或重新購置一些大型傢俱吧?我們或許找到了一個現實經驗中的參照點,來理解張義雄靜物畫中的桌子、椅子、櫃子。這些看起來「不夠特別」的大型傢俱,才是見證畫家在不同人生階段中一次又一次不得已「愛別離」,陪伴、承載畫家心情的重要「靜物」,進而演變為畫家晚期的繪畫主題。

小結

回頭再看《白色櫃子上的靜物》這件作品,沐浴在暖黃色調中的白色櫃子,似乎不再那麼單調。在櫃面右側的靜物群中,可以看到與《白色椅子》類似的花瓶佈置,而與其相對面的另一側,紅藍白三色的水瓶方向一致,咄咄逼人,與對面的花瓶,形成一種奇妙又詼諧的對峙感。這種透過靜物畫展演的「微戲劇」,正是張義雄向來的拿手好戲。[5]

*文中所提到的張義雄作品於高雄市立美術館「青春印記:收藏家龔玉葉與她的畫家朋友們」(2024/04/27-2024/08/18)展出,作品圖片由宏葉藝術基金會(http://www.yokopaulfoundation.org.tw/)拍攝提供,謹致謝忱。

[1] 關於張義雄巴黎時期的作品風格,許綺玲指出張義雄雖然於1980年代開始定居法國,但其繪畫風格反覆於二十世紀初期現代主義的繪畫風格,諸如後印象派、納比派、野獸派、立體主義等,與其來到巴黎前的畫風具有一致姓。許綺玲,〈張義雄,一位台灣畫家在巴黎——流浪生涯的最後車站〉,林明賢主編,《日常風情:張義雄繪畫藝術學術研討會論文集》(臺中:國立臺灣美術館,2014),頁99-120。

[2] 黃小燕,《浪人.秋歌.張義雄》(臺北市:雄獅,2004),頁89。

[3] 廖德政,〈有感歲月匆匆之如流水—我所認識的張義雄〉,國立歷史博物館編輯委員會編輯,《張義雄90回顧展》(臺北市:國立歷史博物館,2004),頁12-13。

[4] 黃小燕為張義雄撰寫的傳記《浪人.秋歌.張義雄》即以畫家不同人生階段的遷徙為寫作主軸。許綺玲亦指出回顧張義雄過去的人生階段,是為研究其巴黎時期創作的重要線索。

[5] 例如張義雄1962年的《靜物》,以兩個形狀不同的花瓶,一繁盛一乾枯的瓶中花,來表達「有錢人的花」與「窮人的花」,抒發心中的不滿。可參考:黃小燕,《浪人.秋歌.張義雄》,6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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