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林甹

現藏於義大利烏菲茲美術館的《波爾提納里祭壇畫》（Portinari Triptych, ca. 1476/77-1480）不僅畫幅巨大，也以複雜的宗教圖像為名，展示了十五世紀尼德蘭與義大利藝術交流的過程【圖1】。該作品呈現耶穌誕生於伯利恆之際，萬眾前去拜訪的故事。不過，在遠近分明的構圖中，為什麼位在近景的人物有大有小？初生的救世主為何赤裸裸地躺在泥土地上？而靠近觀者視線的瓶花究竟藏有什麼象徵意義？諸如此類的疑惑，雖已讓不少藝術史研究學者感到困擾，但透過這些問題的發問也能幫助我們進一步解讀《波爾提納里祭壇畫》這件作品。

波爾提納里家族

出身於義大利佛羅倫斯商業望族的銀行家托馬索・波爾提納里（Tommaso di Folco Portinari，1428-1501），在布魯日擔任梅迪奇銀行分行主管兼勃艮地公國顧問期間，不僅以出色的外交手腕聞名，他對尼德蘭藝術所付出的熱情與金錢也是不容小覷。大約在1473年，托馬索的事業如日中天，而他很有可能就是在這段時期開始構想一項不同凡響的藝術委託。其後，托馬索委託尼德蘭畫家雨果・范・德・古斯（Hugo van der Goes，ca. 1440-1482）作畫，歷時約莫五年，宏偉的《波爾提納里祭壇畫》於焉誕生。然而，自1470年代以降，梅迪奇銀行的布魯日及英國分行正身陷於因戰亂所致的經營困境，加上托馬索向勃艮地公爵查理一世（Charles the Bold, 1433-1477）提供不少貸款，因此他也必須負起連帶責任，面對接踵而至的財務危機。[1]儘管如此，《波爾提納里祭壇畫》仍順利地在1483年被運至佛羅倫斯，放置在新聖母醫院（Santa Maria Nuova Hospital，由托馬索的祖先創立於西元1288年）的附屬聖艾智德（Sant’Egidio）教堂主祭壇，直至十六世紀；隨後歷經拆除、遷徙（藝術家的名字也一度淹沒於歷史洪流之中），接著在十九世紀重新被發掘與認識，並在二十世紀初落腳於烏菲茲美術館直到今日。[2]

《波爾提納里祭壇畫》

祭壇畫是一種放置在教堂聖壇前方的宗教畫，透過強而有力的藝術語彙，具體呈現出神祇形象，使信眾在禮拜祭祀儀式中更能察覺到天主的神聖臨在。自文藝復興初期，創新的繪畫工具和技法讓祭壇畫形式與視覺語言更加豐富。相較於講究數理透視法的義大利畫家，尼德蘭畫派重視對自然萬物的細膩觀察，因此他們所營造的畫面，不僅呈現真實的光影變化，也充滿源源不絕的生命力，如羅伯特・坎平（Robert Campin, ca. 1375-1444）的《美洛德祭壇畫》（The Mérode Altarpiece, ca. 1425）和楊・范・艾克（Jan van Eyck, ca. 1390-1441）的《根特祭壇畫》（The Ghent Altarpiece, 1426-1432）。

如同范・艾克與羅傑・范・德・魏登（Rogier van der Weyden, ca. 1399-1464），范・德・古斯在十五世紀尼德蘭藝術發展上具有重要地位。《波爾提納里祭壇畫》是他最知名作品，其為一件三聯木板油畫，中間的畫板是當時最巨大的尼德蘭木板畫。[3]若仔細觀察該作品，會發現范・德・古斯承襲前輩們的技法，不只注重物體表面的細節，也擅長將基督教奧秘揉合進寫實的場景裡。然而，與前述兩位畫家相比，他的作品特別之處在於靜止時間的動態描述，例如：人物形象的堅實量感、移動中的肢體動作，甚而營造出時空錯置的敘事效果，使觀者彷彿置身於宗教事件發生的歷史時刻。

《波爾提納里祭壇畫》的圖像密碼

北方文藝復興時期的宗教畫延續哥德藝術傳統，時常運用特殊人物、物品，或是透過特定的聖經故事、歷史場景，傳遞肉眼無法看見的象徵意義。

《波爾提納里祭壇畫》合起關閉時，《聖告圖》（Annunciation）清楚浮現於觀眾眼前，講述了天使加百列向童貞瑪利亞宣告，她將因聖神降臨而受孕誕下聖子耶穌【圖2】。在此，范・德・古斯明顯地採用范・艾克的灰色畫技巧（grisaille），加上豐富的光影變化，將人物刻畫成站立於壁龕中的雕像。祭壇畫開啟時，觀者可以依據左聯畫板的遠景、中央畫板的中、遠景，以及右聯畫板遠景的人事物，排列出聖經故事發生順序：約瑟夫（Joseph）攙扶懷孕的瑪利亞（Mary）至伯利恆，之後耶穌降生，牧羊人從天使得知聖子誕生之信息，並趕緊前去朝拜聖嬰，而後三位來自遙遠東方的智者依照星象指示，帶著禮物前往恭賀耶穌誕生【圖3】。

耶穌降生

在莊嚴靜謐的耶穌誕生場景中，身穿紅衣的約瑟夫雙手合十，以祈禱姿態向聖嬰致敬，同時他跟前的一只木屐，則暗示著需赤腳進入神聖之地【圖4】。約瑟夫的手勢與另一側的牧羊人相互呼應，將觀者視線帶向身著深藍衣袍的瑪利亞。聖母身後的石柱標誌著她生產時的位置。她引人注意的奇特手勢朝向散發光芒的裸體聖嬰，欲傳達耶穌以卑微之姿道成肉身。[4]另一方面，瑪利亞神情莊嚴地跪拜於聖嬰身旁，身體微微前傾，這不僅強調她本性謙遜，也表明她不得不犧牲自己的孩子拯救人類。若仔細觀看，會發現一捆麥穗平行於聖嬰不遠處，突顯出聖餐儀式（Eucharist）中麵包與耶穌肉體的符號關係。

隨著視線持續移動，會察覺到天使們穿插於場景之中。接近畫面中央的天使們，身穿紅、白、綠色系的祭服，分別象徵熱誠與仁慈、信仰與純潔、以及希望，從而展現聖餐禮的治癒力量。[5]值得注意的是，右側領頭天使的大圓披鑲著用於彌撒儀式的頌詞Sanctus Sanctus Sanctus，表達對基督登基的讚頌，而祂翅膀上點綴著孔雀之眼，則呼應了《以西結書》（Ezechiel 10:12）關於天使的記載：「全身佈滿眼睛。」[6]再者，天使們身上穿戴的珠寶首飾皆具有特殊含義；[7]例如，跪拜於石柱附近的領頭天使，祂頭上的皇冠鑲嵌著珊瑚，意在保護孩童不受疾病折磨。[8]另外，靠近瑪利亞的三個天使—一個停留於她頭上，另外兩個跪拜於畫面中央—同樣身著藍色，似乎向聖母表達致敬之意，同時提醒觀者，祭壇畫所在地新聖母醫院是奉獻於瑪利亞的敬拜。[9]約瑟夫上方的天使，身穿繡著「聖容」（the Holy Face）及鐘鈴圖形的大圓披，標誌著彌撒當中的搖鈴及奏樂環節。[10]由前述可知，天使以肉身形象向人顯現，拉近了凡俗人世與神聖領域之間的距離，而在畫家巧妙的詮釋之下，信眾得以接近神蹟降臨之意象，並深刻體驗到宗教儀式的意義。

在下一篇文章中，我們將會閱讀更多關於《波爾提納里祭壇畫》的細節，以及發掘更多隱藏的故事。

[1] Margaret L. Koster, Hugo van der Goes and the Procedures of Art and Salvation (Belgium: Harvey Miller Publishers, 2008), pp. 111-112.

[2] 《波爾提納里祭壇畫》曾被誤認是義大利畫家Domenico Veneziano（active 1438; died 1461）和Andrea del Castagno（before 1419-1457）的共同創作。參見Daniela Degl’Innocenti, Cristina Gnoni and Silvia Malaguzzi, “The Portinari Triptych by Hugo van der Goes: From Flanders to Florence: a journey through painting, fabrics and jewelry,” Gallerie degli Uffizi, 網址：<https://www.uffizi.it/en/online-exhibitions/portinari-triptych#0>（2024年1月30日檢索）。

[3] 目前，范・德・古斯現存作品大約只有十三件畫作、兩件素描。參見Stephan Kemperdick and Erik Eising (eds.), Hugo van der Goes: Between Pain and Bliss (München: Hirmer Verlag, 2023), p. 6.

[4] 關於裸體聖嬰之描繪，也可見於其他文藝復興時期畫家的作品，例如Robert Campin, Fra Angelico, Filippo Lippi等人。

[5] Koster, Hugo van der Goes and the Procedures of Art and Salvation, p. 42.

[6] Koster, Hugo van der Goes and the Procedures of Art and Salvation, p. 43.

[7]依據亞略巴古的托名狄奧尼修斯（Pseudo-Dionysius the Areopagite）的記述，天使羽翼的顏色與其配戴裝飾可用作識別天使等級（Celestial Hierarchy）：熾天使（Seraphim）、智天使（Cherubim）、座天使（Throne）、主天使（Dominion）、力天使（Virtue）、能天使（Power）、權天使（Ruler）、大天使（Archangel）和天使（Angel）。在《波爾提納里祭壇畫》中，靠近聖嬰的九位天使中有八位配戴鑲著珠寶的皇冠。參見Degl’Innocenti, Gnoni and Malaguzzi, “The Portinari Triptych by Hugo van der Goes,” Gallerie degli Uffizi, 網址：<https://www.uffizi.it/en/online-exhibitions/portinari-triptych#0>（2024年1月30日檢索）；Koster, Hugo van der Goes and the Procedures of Art and Salvation, pp. 43-44.

[8] Koster, Hugo van der Goes and the Procedures of Art and Salvation, p. 44.

[9] Koster, Hugo van der Goes and the Procedures of Art and Salvation, p. 42.

[10] Koster, Hugo van der Goes and the Procedures of Art and Salvation, p. 44.

參考資料

Degl’Innocenti, Daniela, Cristina Gnoni and Silvia Malaguzzi, “The Portinari Triptych by Hugo van der Goes: From Flanders to Florence: a journey through painting, fabrics and jewelry,” Uffizi Galleries, https://www.uffizi.it/en/online-exhibitions/portinari-triptych#0 (accessed January 30, 2024)

Howard Rebecca, “Hugo van der Goes, Portinari Altarpiece,” Smarthistory, February 5, 2021, https://smarthistory.org/van-der-goes-portinari/ (accessed January 30, 2024)

Kemperdick, Stephan and Erik Eising (eds.), Hugo van der Goes: Between Pain and Bliss, exh. cat. Gemäldegalerie – Staatliche Museen zu Berlin, 31 March–17 July 2023. Munich: Hirmer Publishers, 2023.

Koster, Margaret L., Hugo van der Goes and the Procedures of Art and Salvation. Belgium: Harvey Miller Publishers, 2008.

Nash, Susie, Northern Renaissance Art.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