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錡豫
現今國立臺灣美術館(國美館)典藏一幅日治時期寓居淡水的日本畫家木下靜涯所畫的《臺灣神社》【圖1】,這幅設色清雅的日本畫,表現神社在人跡罕至的森林中被氤氳雲霧包圍,既神秘又莊嚴的氛圍,曾在2021年於臺北市立美術館「走向世界:臺灣新文化運動中的美術翻轉力」中展出。問題是,這件作品真的是臺灣神社嗎?

美術館典藏作品的命名方式有很多種可能,剔除館員根據圖像內容所進行的判斷,若作品沒有題字落款,也有可能根據畫框背後留有當年的貼條文字,或是收納畫軸的共箱題字等依據加以命名。而這幅木下靜涯《臺灣神社》,畫上便未見到有關畫作名稱線索的題字。在沒有辦法進入美術館庫房檢視作品全貌的情況下,我們如何僅靠視覺圖像,判斷畫中的神社是不是臺灣神社呢?
神域中的樹木
若將木下靜涯這幅〈臺灣神社〉拆成神社建築、森林環境與題字三個區塊,首先引起疑慮的是畫中的樹木。扣除掉近景下方開著小白花的樹木,佔據畫面主要面積的樹種應是杉木。
杉木,尤其是日本柳杉(スギ,Cryptomeria japonica),與日本神社的關係十分密切,時常出現在神社或寺院境內。尖塔形的高聳姿態與四季常綠的外觀,讓參詣的民眾走進神社的境地時,能感受到「清淨」的氛圍。日本地位最崇高的伊勢神宮,境內有著大量的日本柳杉,構成日本人對神社境內林相的普遍認知。【圖2】

但是,真正的臺灣神社,境內林相不以杉木為主,而是相思樹、榕樹等臺灣常見樹種穿插形成的密林。當時總督府在興建臺灣神社、種植參道兩側的樹木時,想法是挑選適合臺灣的土壤的樹種。[1]這點若翻查日治時期臺灣神社的相關照片時【圖3】【圖4】,可以得到驗證。


木下靜涯有可能搞錯臺灣神社的樹種嗎?不太可能,作為官方美術展覽會的審查員,且在臺灣生活十幾年,木下靜涯有時會陪同長官,或是從日本遠道而來的畫家參拜臺灣神社。他也不只一次畫過臺灣神社。[2]
那,有可能是畫家無意描繪寫生實景?也不可能,在展覽會上,木下靜涯不只一次的呼籲要寫生,描繪臺灣南國獨特的植物與景觀[3],反過來讓北方樹種出現在畫中只是自打嘴巴。實際上,在木下靜涯其他以神社為題材的作品中,就有特別凸顯四周樹種的差異。也因此,這幅國美館藏的《臺灣神社》【圖5】,幾乎只有茂盛的杉木林,顯得特別突兀。

神社建築隱藏的線索
為什麼木下靜涯在國美館藏《臺灣神社》中,並未描繪實際的林相?原因或許是,這幅畫描繪的並不是臺灣神社。解答問題的下一項線索,在於神社建築。

神社與寺廟一樣,根據信仰、流派或地域風格,存在多種建築形制,而畫中的神社屬於「神明造」,代表著一種古老的建築風格,以伊勢神宮為代表。神明造的特徵是大量平面切線的運用,呈現筆直、平整的造型。另外,神明造的神社屋頂上,有名為「千木」與「鰹木」的構造,一般而言,這是辨別不同神明造神社的依據之一。
其中,千木是指神社屋脊兩側,呈斜角外凸的木條。鰹木則是與平躺於屋脊上,角度垂直並排的圓柱型木頭。
臺灣神社也是神明造,但國美館藏木下靜涯《臺灣神社》裡的千木與鰹木,卻與真正的臺灣神社截然不同。差異是,畫中神社千木頂部的切面是平行而非垂直,鰹木的數量也比實際的臺灣神社數量更多。
若仔細比對,雖然外觀有些許不同,但畫中的神明造神社,無論是千木或是鰹木的形制,都更接近伊勢神宮,而非臺灣神社。如此猜測,也對應前面關於林相的討論。

重探製作脈絡:木下靜涯與淡水正廳改善
根據畫中建築形制與樹木種類提供的線索,初步推測國美館藏木下靜涯《臺灣神社》,並非描繪臺灣神社,而是日本的伊勢神宮(可能是皇大神宮)。另一個理由,出自我對畫作製作脈絡的猜測。
1937至38年,居住在淡水,擔任街庄職務的靜涯,正忙於繪製一系列與「正廳改善」有關的圖像。相信各位都在歷史課本上讀到,皇民化時期,總督府要求臺灣人改變既有的正廳擺設,將原本祭祀神佛祖先的牌位廢去,改掛伊勢神宮、神武天皇或天照大神的畫軸,搭配神宮大麻(伊勢神宮的神符),以實踐全島的皇民化、日本化。此時靜涯便受到委託,繪製要發送給淡水、三芝各地居民的正廳改善畫軸,內容是描繪神武天皇東征的肖像。[4]

右:【圖9】現存的木下靜涯畫神武天皇東征肖像草稿(白適銘,《世外遺音:木下靜涯舊藏畫稿作品資料研究》,臺北:藝術家,2017)
觀察當時報紙上刊載的黑白圖版【圖8】,以及現存木下靜涯的草稿【圖9】,可以看到神武天皇上方有一排題字,內容與國美館藏《臺灣神社》上的題字相同,皆出自《日本書記》:「葦原千五百秋之瑞穗國,是吾子孫可王之地也。宜爾皇孫,就而治焉。行矣。寶祚之隆,當與天壤無窮者矣。」象徵著大和朝廷萬世一系統治日本的權威。
至此,有沒有一種可能:國美館藏《臺灣神社》與這批神武天皇肖像一樣,最初是當時木下靜涯為淡水居民準備的正廳改善畫軸?
進一步強化推論的證據是,描繪伊勢神宮皇大神宮的畫軸,時常被用於正廳改善上。觀察當時正廳改善的示意圖【圖10】,與實際擺設的照片【圖11】,可以看到掛畫伊勢神宮的構圖,與國美館藏〈臺灣神社〉十分接近,都是雲霧繚繞的杉林搭配鳥居與神宮[5]。類似的構圖出現在許多以伊勢神宮為題材的畫作,可以視為固定的圖式。

左:【圖11】正廳改善的照片(周婉窈,《臺灣歷史圖說》,臺北,聯經,2010)

右:【圖13】國美館藏木下靜涯《臺灣神社》(攝影/劉錡豫)
結論
根據畫中樹種、神社建築形制與畫作製作脈絡的考察,我推測國美館藏木下靜涯作《臺灣神社》並非描繪臺灣神社,而是伊勢神宮,是木下靜涯在皇民化時期為「正廳改善」所製作的一系列神道題材的畫作,不僅體現日本神社圖像在臺灣發展的軌跡,也對應皇民化運動下特殊的時代背景。
然而未解的疑問是:最後,木下靜涯似乎沒有打算把這幅畫當成讓臺人懸於正廳中央的神道祭祀畫,因為其他為正廳改善製作的神武天皇像都沒有落款,但基於某些原因,畫家卻在畫作上方的題字寫下日期與「靜涯謹寫」落款,說明此畫最終可能被視為正式的作品,而非宗教上的功能性圖像。
不過,扣除掉正廳改善的功能性,此作在構圖、設色與空間氛圍的完整塑造,也有著相當傑出的表現,究竟木下靜涯在創作這一系列作品時的思路轉折是什麼?為何最後將這幅畫落款?解決一個問題以後便會冒出更多問題,然而,這或許就是研究藝術史的樂趣吧。
[1] 〈臺灣神社參拜道路の植樹〉,《臺灣日日新報》, 1901-08-27(版4);青井哲人,《植民地神社と帝国日本》,東京:吉川弘文館,2006年。
[2] 木下靜涯,〈口繪〉,《臺灣警察時報》新年特別號(1938-01)。
[3] 顏娟英等編譯,《風景心境:臺灣近代美術文獻導讀》(臺北市:雄獅,2001),頁275。
[4] 〈全庄擧つて正廳を改善 正面に神武天皇の御尊像を奉安〉,《臺灣日日新報》1937-10-20(版5)。
[5] 〈寫真は住宅の正廳〉,《臺灣日日新報》,1937-12-19(版9);〈模範正廳〉,《臺灣日日新報》,1938-04-08(版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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