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裝探員

離開城市的列車

瀏覽法國現代畫派,我們戴上了波特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 1821-1867)筆下城市漫遊者的眼光,走入向大眾開放的公園、拓寬的輻射街道、熱絡的商店、餐廳與咖啡館、或是塞納河畔,不停地捕捉著歷經第二與第三共和時期在奧斯曼(Baron Georges-Eugène Haussmann, 1809-1891)的改造下,成為摩登都會的巴黎與其近郊景觀,卻忽視了同時間法國從北到南許多開始走向現代化的濱海城鎮。[1]

被認為揭竿現代旗幟的畫家馬內(Édouard Manet, 1832-1883)就曾經在夏季到訪巴黎北方的濱海城鎮留下畫作,像是在1868年《濱海布隆涅的海灘》(Sur la plage de Boulogne-sur-mer, 1868)【圖1】描繪了中產階級家庭衣著端莊地欣賞海景的情況,我們還可見到當時因為踏浪戲水需要,為了解決無處可供更換衣物問題而發明的「海浴行動拖屋」(roulotte de bain; cabine de bain mobile),由馬拖曳小木屋到可親水的範圍,讓人可以換著輕便服裝戲水,之後可回到小木屋中更換回到陸地上符合禮儀體面的正式服飾,再招喚馬匹拉回岸邊,就能避免被他人看見裸露的身體,這種行動拖屋雖然在1920到30年代泳裝普及後就不再使用,[2],卻見證了上層階級即便走向海灘也未必會想接近水、或礙於風俗未必能坦然自若地戲水等諸多侷限。

【圖 1】愛德華•馬內(Édouard Manet),《濱海布隆涅的海灘》(Sur la plage de Boulogne-sur-mer),1868年,油彩畫布,32.39 × 66.04 cm,私人收藏(Collection of Mr. and Mrs. Paul Mellon)。

確實,從過去18世紀早期浪漫派風景中使人敬畏的海景來看,人與海的關係可能相當地疏離。要等到英國18世紀中期後與法國18世紀晚期出現新的水療(hydrothérapie)醫學觀念後,大海才逐漸變得較能讓人接近,特別是從溫泉(thermalisme)與海浴(bain de mer)的興起,在早期王公貴族之間被推廣到中產階級間的效法,再到大眾流行成為一般休憩玩樂的海水浴場(station balénaire),是需要克服畏懼和被說服的過程。馬內所繪的地點濱海布隆涅便是接續法國境內最早在1824年建有海浴療養的迪耶普(Dieppe)之後第二個有海浴設施的城鎮。當迪耶普火車站到了1848年開始運作後,沿線鐵路可連接到首都後便能更快速地載著巴黎貴族與布爾喬雅到這些提供海浴的勝地度假,也因此吸引賭場、高級旅館、水療中心等周邊休閒設施的投資與貴族度假別墅的興建,逐步發展為觀光景點。

面海的印象

接著在1860年代則陸續有圖維勒(Trouville)多維勒(Deauville)等新興的海浴勝地。我們同樣能在被視為印象派先驅的畫家歐仁·布當(Eugène Boudin, 1824-1898)的《圖維勒海灘》(Plage de Trouville, 1867)【圖2】看到他描寫衣著端莊厚重的中產階級為海灘搬來許多室內使用的餐椅聚在一起談天的場景,以及陪同他們在一旁照顧孩童的女僕,不過其中顯眼的並非是自然景觀,反倒是女士身上帶有夏日氣息的純白色與藍白條紋的亮麗衣著。

【圖 2】歐仁•布當(Eugène Boudin),《圖維勒海灘》(Plage de Trouville),1867年,油彩畫布,63 × 89 cm,日本東京國立西洋美術館收藏。

曾受教於布當的莫內也離開畫室將畫架搬移至戶外寫生,1870年他也同樣描繪《圖維勒海灘上》(Sur la Plage de Trouville, 1870)【圖3】,畫面在照見海灘上撐傘遮陽散步的中產階級的同時,也照見岸邊興建有觀海第一排的高級別墅,建築折衷文藝復興、新古典、紅白雙色磚牆等多重風格,似乎有意與鄰居媲美與競爭。當莫內更進一步地追尋白日光線在描繪對象身上的各種變化,不再執著於過去繪畫侷限在物體上固有的色彩與形體,他在1874年描繪家鄉勒哈佛(Le Havre)港的《日出,印象》(Impression, soleil levant)透過細碎的筆觸與船隻粗略的輪廓,以及日出的橘色光暈揉合成天空與海面彼此交映的藍、灰、綠色,營造出清晨朦朧氤氳的水氣,為海景披上更接近雙眼觀察自然的現代色調。

【圖 3】克勞德•莫內(Claude Monet),《圖維勒海灘上》(La Plage à Trouville),1870年,油彩畫布,48 x 73.5 cm,私人收藏。

各種海景的現代色彩實驗也逐漸隨著畫家的腳步往南,出生於巴黎的畫家席涅克(Paul Signac, 1863-1935)深受秀拉(Georges Pierre Seurat, 1859-1891)的點描畫法與色彩理論所吸引,並帶著畫具到陽光更為充足的南方捕捉自然的色彩變化,在經過法國東南部的小鎮聖托佩(Saint-Tropez)時,喜歡上這個漁村並買下當地的度假別墅,時常邀請好友來此作客,我們可以在1901到1902年間創作的《聖托佩漁港》(The Port of Saint-Tropez, 1901-02)【圖 4】看到畫家在前景暗面處描繪港口繁忙的工作場景,以及中後景受到陽光照射的海面,映射有岸邊船艇與建築物的亮麗光景,在這亮面處所點描的暖色調包含紅、橘、黃、粉紅、紫紅色等色彼此交疊,則與暗面處冷色調的深藍色、藍紫色等形成對比強烈,營造出一種舞台效果。

【圖 4】保羅•席涅克(Paul Seurat), 《聖托佩漁港》(The Port of Saint-Tropez),1901-2年,油彩畫布,161.5 x 131 cm,日本東京國立西洋美術館收藏。

南方的野獸

南方強烈的陽光也吸引了首都的年輕畫家們,仍在莫侯(Gustave Moreau, 1826-1898)畫室習畫的青年馬蒂斯(Henri Matisse, 1869-1954)對新印象派的色彩點描技法深感興趣,1904年他曾前往聖托佩茲拜訪習涅克請教色彩混色理論,隔年馬蒂斯則前往西南法靠近西班牙邊境的濱海漁村科立伍赫(Collioure),並邀約好友安德烈·德漢(André Derain, 1880-1954)一同在此寫生度過夏天。馬蒂斯著名的《紅色海灘》(La Plage rouge, 1905)【圖5】以及德漢的《科立伍赫港內的船》(Bateaux dans le port de Collioure, 1905)【圖6】皆描繪科立伍赫燦爛陽光下的漁港岸邊,不同於席涅克,他們的筆觸形狀更不規則,方向、大小也不一致,更有留白的不完整性,同時,這些筆觸承載的色彩也更為大膽,特別是馬蒂斯選擇了鮮紅色,德漢選擇橘紅色去填滿前景屬於沙灘的區塊以表達出他們熱烈的情感,翻轉過去以對象客觀色彩為主的描繪方式,朝向畫家更多以自身感受詮釋對象的主觀色彩,也使得色彩在世紀之交成為現代畫派的重要轉折之一。

【圖 5】亨利•馬諦斯(Henri Matisse),《紅色海灘》(La Plage rouge),1905年,油彩畫布,161.5 x 131 cm,英國倫敦考陶德研究所弗里達特基金會收藏。
【圖 6】安德烈•德漢(André Derain),《科立伍赫港內的船》(Bateaux dans le port de Collioure),1905年,油彩畫布,72 x 91 cm,私人收藏,永久借予蘇黎世美術館(Collection of Sammlung G. & W. Merzbacher, Dauerleihgabe im Kunsthaus Zürich)。

同年度於大皇宮舉辦的秋季沙龍上,馬蒂斯與德漢強烈用色的作品對藝評家弗克斯賽勒(Louis Vauxcelles, 1870-1943)來說則顯得刺眼,而以「野獸」的字眼稱呼其風格。事實上紅色或橘色的沙灘反映的不只是現代畫派形式上的色彩實驗,也包含這些原本活動於首都的畫家到南方濱海城鎮尋找異地不同風景的眼光。藝術史學者赫伯爾特(James D. Herbert)認為馬蒂斯與德漢在這些描繪科立伍赫的風景中也投射出自己身為觀光客的凝視,像是從漁港停泊的船艘為前景或是主題,都與當時的明信片有著許多雷同的取景角度,讓他們的寫生工作疊合了世紀初這些濱海城鎮朝向大眾觀光發展的風景寫照。[3] 由此見,當畫家自身同為觀光客的身份,原本傳統的風景畫投射出畫家個人休憩度假時凝視異地的風景,更呼應馬蒂斯的名言,藝術應該像是能夠讓人紓解身體疲累的舒適扶手椅那樣。[4] 這或許也是為什麼野獸派自由奔放的色彩在今日讓我們更能感受到享受艷陽海景的愉悅感。

[1] 本文完稿期間恰逢在巴黎的兩個關於現代畫派的展覽,第一個是在小皇宮(Petit Palais)的「摩登巴黎」(Modern Paris, 2023年11月14日~2024年4月14日)便是將現代畫派與現代化的首都相連結的觀點。第二個是在奧塞美術館(Musée d’Orsay)慶祝印象派150週年展覽「巴黎1874:創造印象派」(Paris 1874 Inventer l’Impressionnisme, 2024年3月26日~7月14日),館方視2024年的印象派生日為國家性慶典,特意將展覽最後一天設定在法國國慶日,也難得將館內178幅與印象派相關的作品借給全國各地34個協辦機構,影像廣告中也繪製地圖標示借出作品散佈的地點,邀請各地觀眾共襄盛舉,可惜館方並未解釋這些地點的選擇與印象派作品中指涉的地點,實際上也無意讓作品回到畫家當初創作的地點去顯現作品與各地的連結性,因此,觀眾是無法看見創造印象派的真實地圖。參見小皇宮網站,網址,<https://www.petitpalais.paris.fr/en/expositions/modern-paris>與奧塞美術館網站,網址,<https://www.musee-orsay.fr/fr/articles/pret-doeuvres-les-150-ans-de-limpressionnisme-1874-2024-276451>(2024年 3月12日檢索)。

[2] 濱海布隆涅的介紹,可參見法國國家圖書館線上資料庫附屬推廣歷史的部落格文章:Aurore Barreau, “Boulogne-sur-Mer, station balnéaire à la mode,” Le Blog Gallica, [Blog post] : https://gallica.bnf.fr/blog/23082023/boulogne-sur-mer-station-balneaire-la-mode?mode=desktop

海浴行動拖車的介紹與當時的留影,可參見網路文章:Le Maitre de la Boite, “Des cabines de bain mobiles pour se baigner en toute dignité,”La boîte verte, published on 25 July 2012.https://www.laboiteverte.fr/des-cabines-de-bain-mobiles-pour-se-baigner-en-toute-dignite/ (accessed March 5, 2024)iles-pour-se-baigner-en-toute-dignite/ (accessed March 5, 2024)。

[3] James D. Herbert, “Painters and Tourist in the Classical Landscape,” Fauve Painting: The Making of Cultural Politics,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2, chapter 3, pp. 82-111.

[4] “Ce que je rêve, c’est un art d’équilibre, de pureté, de tranquillité, sans sujet inquiétant ou préoccupant, qui soit pour tout travailleur cérébral, pour l’homme d’affaire, aussi bien que pour l’artiste de lettres, par exemple, un lénifiant, un calmant cérébral, …quelque chose d’analogue à un bon fauteuil qui délasse de la fatigue physique.”此段話源自馬蒂斯回應1905年秋季沙龍展上藝評對其作品的看法,原文於1908年 12月25日刊登在La Grande Revue週刊上,2012年則由龐畢度中心再版關於馬蒂斯的語錄,參見:Henri Matisse, Cécile Debray, Matisse, Notes d’un peintre, Paris: Éditions du Centre Pompidou, 2012.

發表留言

這個網站採用 Akismet 服務減少垃圾留言。進一步了解 Akismet 如何處理網站訪客的留言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