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劉虹韡
談到清代臺灣八景,較為人知的是載於康熙35年(1696)福建分巡臺灣廈門道高拱乾所修的《臺灣府志》中,以全島為範圍的大八景——安平晚渡、沙鯤漁火、鹿耳春潮、雞籠積雪、東溟曉日、西嶼落霞、澄臺觀海,以及斐亭聽濤。
相較於大八景的全島尺度,小八景則是以縣邑為單位的地方尺度。在相隔百年的現代,高雄市內門區公所網站所列的內門八景中,竟見清代小八景的身影:
雁門煙雨
在清朝就名列臺陽八景之一。由於該地是由青灰岩所構成的惡地地形,長年經風雨沖蝕後形成險峻的奇峰、峭壁。加上二仁溪流經其間,造成一片群峰羅列,整個山區就像列隊飛行的雁群而得名。雁門煙雨的朝暮景色相異,晴雨皆不同,尤其在煙雨濛濛的時候更顯幽雅綽約。走近點看,在青灰岩地形上凸出的小石堆,就好像爭先爬上天的木偶,因此又被當地人稱為「尪仔上天」。 [1]
不止於此,在1993年的《內門鄉誌》、2001年的《內門鄉名勝古蹟導覽》,以及2018年高雄市立歷史博物館「展高雄」系列專刊《內門特展迎佛祖逛內門》中,皆有雁門煙雨曾為清代八景的論述。本文將跨越時空回至清代,尋找雁門煙雨作為清代臺灣縣小八景的前世故事。
愛好寫詩的巡臺御史錢琦
清代八景源自仕官文人的選取與命名,揉合著思鄉情感、官場生涯、休閒娛樂,[2] 甚或是「外地人」的「領土」思維,顯現出濃厚的帝國修辭。[3] 若自空間配置的角度觀之,還可見八景選取的巧妙策略——大八景的地理位置框出臺灣府疆域,且平均分配於一府三縣四個行政單位。[4] 那麼,本文主角雁門煙雨是何時、因誰,又是為何成為小八景的呢?
乾隆16年(1751),巡臺御史錢琦來臺,以「宣講聖諭播揚皇仁」為名開啟巡察臺灣南路之行。愛好寫詩的他,將在臺灣的所見所聞化為詩句,《澄碧齋詩鈔》中的詩鈔七、八,便是他的臺灣生活縮影,[5]其中還有著一系列的臺陽八景詩——〈鹿耳連帆〉、〈香洋春耨〉、〈雁門煙雨〉、〈沙鯤集網〉、〈金雞曉霞〉、〈赤崁夕照〉、〈鯽潭霽月〉、〈旗尾秋蒐〉。
誰移古塞落蠻村,煙雨蕭蕭舊壘存;
畫裡江山天潑墨,馬頭雲樹客銷魂。
三峰積靄開仙掌,百尺疏簾捲梵門(地接羅漢門);
料得詩懷觸撥處,最無聊賴是黃昏。[6]
錢琦,〈雁門煙雨〉
因臺灣縣疆域東擴而生的八景?
《澄碧齋詩鈔》並非是臺陽八景詩的歸處。在詩作誕生的隔年,1752年《重修臺灣縣志》卷一疆域志收錄的邑治八景,便與成書時擔任巡臺御史的錢琦所選臺陽八景地點完全重疊。[7] 話說往年的縣志其實便有臺邑六景與臺邑八景的記載,《重修臺灣縣志》版本的臺邑八景中,有五景地點承襲自前,但景觀名稱多有調整,雁門煙雨、香洋春耨、旗尾秋蒐三景則是首次亮相。而這版臺邑八景,更為往年變動的邑治八景組合按下休止鍵。[8]
為何雁門煙雨成為八景?或許自八景的空間配置能夠尋得解釋:錢琦筆下「地接羅漢門」的雁門煙雨所指為雁門關,雍正12年(1734),原屬鳳山縣的羅漢門莊改劃歸至臺灣縣,[9]距離當時最新版本的《重修臺灣縣志》臺邑八景,便收錄了雁門煙雨,可說是對應了臺灣縣行政區劃的調整【圖1】。

從臺陽八景詩到臺邑八景圖

《重修臺灣縣志》的臺邑八景組合除了成為固定版本,更是臺邑八景的首次視覺圖像化。[10] 觀臺邑八景圖【圖2】,四幅為海景,四幅為山景,而四幅山景圖面上有著明顯的左右邊畫法差異,藝術史學者蕭瓊瑞便指出雁門煙雨一圖的遠山皴點左右密實不一。[11] 細看雁門煙雨圖【圖3】,群山被煙霧籠罩,有兩人行走在山徑間,而山徑前便是一條滾滾溪流,頗有「雁門煙雨」之感,也呼應著《重修臺灣縣志》中對雁門關凶險地勢的描述:
出茅草埔,度雁門關,嶺頗高峻。回望郡治,海天一色。去關里許,有深塹可數十丈;緣崖路狹,不堪旋馬,一失足便蹈不測。[12]

日治時期的缺席
時間推進至日治時期,昭和二年(1927)《臺灣日日新報》啟動募集臺灣八景的票選活動,以第一階段民眾投票,第二階段由審查員評選的模式,選出代表全島的名勝地。若清代八景選取揭示的是帝國疆土的框架、渡海文人的心理投射等意義,日治時期的活動則是明確列出了八景的審查標準:特色、規模、交通、發展性等【圖4】。[13]
此次活動最終誕生了二別格與八景十二勝【圖4】,其中十二勝之一旗山,便是位於內門庄當時所隸屬的旗山郡。[14] 即使不以全島為範圍,高雄八景中也僅見「旗山の夕照」。[15] 於此時,雁門煙雨之景彷彿成為前朝的記憶。

後記——走入雁門煙雨
雁門煙雨在何處?山水畫式的清代地圖難以精準定位雁門關位置,居住於高雄市內門區內東里鹽水埔的居民們卻有著清晰的答案。三度走訪鹽水埔期間,居民指引著雁門煙雨的所在地,他們知曉雁門煙雨來自清代,也將目的地共同指向遠處如雁群般排列、沿著二仁溪展開的那片山【圖5】。 當年雁門煙雨因巡臺御史錢琦而生,臺陽八景詩、臺邑八景,與雁門煙雨圖是它的清代樣貌,而在百年後的現代,雁門煙雨有了新的官方歸屬——內門八景,更自「領土」成為「鄉土」,化作當地居民的生活風景。

本文改寫自劉虹韡,〈尋找雁門煙雨〉,《史蹟勘考 復刊第二號》,臺南:國立成功大學歷史學系,2022,頁266-289。
[1] 〈雁門煙雨〉,《高雄市內門區公所》,網址,< https://neimen.kcg.gov.tw/cp.aspx?n=F326DB6E5919A71E>(2024年5月17日檢索)
[2] 蕭瓊瑞,〈認同與懷鄉——臺灣方志八景圖中的文人意識(以大八景為例)〉,《臺灣美術》,第65期(2012),頁4-15。
[3] 申惠豐,〈帝國的審美與觀視:論臺灣八景言說的建構及其美學意識型態〉,《臺灣文學研究》,第1卷第2期(2006),頁79-132。
[4] 盧建成、陳國川,〈清代初期臺灣方志的風景選擇〉,《環境與世界》,第28、29期(2014),頁55-74。
[5] (清)錢琦撰,郭秋顯、賴麗娟編,《澄碧齋集》(收入《清代宦臺文人文獻續編:第 2 種》,新北:龍文出版社股份公司,2017),頁1-4。(清)錢琦奏,〈奏報巡查南路情形摺(乾隆16年11月22日)〉,《宮中檔奏摺-乾隆朝》,故宮026493 號,頁 1-3 ,國立故宮博物院清代檔案檢索系統。
[6] (清)錢琦撰,郭秋顯、賴麗娟編,《澄碧齋集》,頁287-290。
[7] 臺灣史料集成編輯委員會編,《重修臺灣縣志:臺灣史料集成清代方志彙刊第十冊》(臺北: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2005),頁25、26、106、107。
[8] 蕭瓊瑞,《懷鄉與認同——臺灣方志八景圖研究》(臺北:典藏藝術家,2006),頁126。
[9]臺灣史料集成編輯委員會編,《重修臺灣縣志:臺灣史料集成清代方志彙刊第十冊》,頁108。
[10] 臺灣史料集成編輯委員會編,《重修臺灣縣志:臺灣史料集成清代方志彙刊第十冊》,頁106、107、651、652。
[11] 蕭瓊瑞,《懷鄉與認同——臺灣方志八景圖研究》,頁230。
[12]臺灣史料集成編輯委員會編,《重修臺灣縣志:臺灣史料集成清代方志彙刊第十冊》,頁115-116。
[13] 〈募集臺灣八景 臺灣日日新報社 不日詳細發表於紙上〉,《臺灣日日新報社》,1927年5月30日,第4版。〈臺灣八景審查規定〉,《臺灣日日新報》,1927年8月27日,第4版。〈臺灣八景審查員 不日開第一回總會〉,《臺灣日日新報》,1927年8月1日,第4版。
[14] 〈本社募集之臺灣八景十二勝 〉,《臺灣日日新報》,1927年8月27日,第4版。
[15] 本田喜八等編,《高雄州地誌》(臺北:程文出版社有限公司, 1985),頁298。
參考書目
本田喜八等編,《高雄州地誌》,臺北:程文出版社有限公司, 1985。
臺灣史料集成編輯委員會編,《重修臺灣縣志:臺灣史料集成清代方志彙刊第十冊》,臺北: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2005。
蕭瓊瑞,《懷鄉與認同——臺灣方志八景圖研究》,臺北:典藏藝術家,2006。
(清)錢琦撰,郭秋顯、賴麗娟編,《澄碧齋集》,收入《清代宦臺文人文獻續編第二種》,新北:龍文出版社股份公司,2017。
申惠豐,〈帝國的審美與觀視:論臺灣八景言說的建構及其美學意識型態〉,《臺灣文學研究》,第1卷第2期(2006),頁79-132。
盧建成、陳國川,〈清代初期臺灣方志的風景選擇〉,《環境與世界》,第28、29期(2014),頁55-74。
蕭瓊瑞,〈認同與懷鄉——臺灣方志八景圖中的文人意識(以大八景為例)〉,《臺灣美術》,第65期(2012),頁4-15。
《宮中檔奏摺-乾隆朝》,錢琦奏,〈奏報巡查南路情形摺〉,乾隆16年11月22日,故宮026493 號,頁 1-3 ,國立故宮博物院清代檔案檢索系統。
〈募集臺灣八景 臺灣日日新報社 不日詳細發表於紙上〉,《臺灣日日新報社》,1927年5月30日,第4版。
〈臺灣八景審查規定〉,《臺灣日日新報》,1927年8月27日,第4版。
〈臺灣八景審查員 不日開第一回總會〉,《臺灣日日新報》,1927年8月1日,第4版。
〈本社募集之臺灣八景十二勝 〉,《臺灣日日新報》,1927年8月27日,第4版。
〈雁門煙雨〉,內門區公所(https://neimen.kcg.gov.tw/cp.aspx?n=F326DB6E5919A71E),最後檢索日期:2024年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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