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錡豫

臺灣最後一次的君主制即位

前幾個月，臺灣才剛完成新一任總統的就職儀式。如今的臺灣，無論是總統就職儀式或國慶日，社會上的節慶氣氛（Festive）似乎不如以往強烈。即使如此，政治領袖在節日的行動表述、言論，仍是媒體與社會追逐的焦點。

去年5月，英國查爾斯三世（Charles III, 1948-）也在西敏寺教堂完成加冕【圖1】，紐約時報如此描述：英國70年來第一位新的君王，於周六在一場古老的儀式上完成加冕，並融入了些許的現代風格[1]。在儀式中，查爾斯三世相比以往凸顯了英國宗教的多元性，並讓民眾參與加冕儀式的部分橋段，為這場古老的帝國展演，增添現代民主化的表徵。

臺灣也曾先後被不同的君主制政權統治，最後一次經歷的君主制即位，是1928年日本昭和天皇（裕仁，1901－1989）即位之禮。

這位在日本政治、經濟動盪紛亂之時登基上位的年輕天皇，面臨來自國內、外的諸多挑戰。在政府的主導下，皇室透過精心儀式的展演鞏固統治，並形塑人民對國家的認同感。至於被統治者們，則可透過自下而上的展演行為進行呼應，獻上精心準備的禮物，歌頌皇權，強化與國家權力的聯繫，對身處「帝國邊陲」的臺灣而言，這份聯繫尤其重要。可以說，1928年的昭和天皇即位禮，無論從歷史或藝術史的角度而言，都是很值得觀察的事件。

國境之南的獻上品

按照規定，雖說昭和元年是1926年，但新天皇的即位需等到1928年的11月，經由長達近一個月往返京都與東京的儀式才算完成，換言之，整個節慶的氣氛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這段期間，大量的儀式影像透過新的傳真技術送至各地新聞單位，印刷在報紙上，讓各地民眾能共襄盛舉【圖2】，官方或民間也會販售相關的紀念品，如銀杯、紀念章等等。

在這重要的帝國節慶，地處偏遠殖民地的臺灣並未錯過。各地重要地方首長，紛紛向新天皇進貢獻禮（獻上品）。歸納禮物特徵，這類獻上品大多兼具傳統與在地性的表現，反映該地、該單位的風景或名產。

例如，基隆市選擇委託擅長珊瑚加工的珊瑚商弘末英男（生卒年待考），以基隆當地採集的桃色珊瑚為材料製作成硯臺，過程中有福建人吳竝（生卒年待考）設計圖案，篆刻家鹽谷壽石（1894－?）雕刻文字，兼具地方物產特色與多樣的工藝技術【圖3】。

除此之外，筆者曾在〈來自國境之南的禮物：談日本皇室收藏的臺灣美術〉一文，介紹臺北市與高雄市在1928年昭和天皇即位之禮的獻上品，分別是石川欽一郎《次高山》與鹽月桃甫《從壽山所見的高雄街》，這兩件作品目前典藏於三之丸尚藏館。兩位畫家以臺灣與昭和天皇有關的山岳──由裕仁命名的「次高山」，以及裕仁親自下榻的「壽山」為題材，強化臺灣與昭和天皇之間的關聯，參與了帝國盛典的榮耀。

來自臺南的銀製孔廟大成殿模型

相較強調物產的基隆，以及透過風景連結帝國權力的臺北、高雄，臺南市所採取的獻上品策略，是凸顯古都的漢文化情調，並與帝國中心和天皇行跡連結。1928年10月，臺南市決議製作《銀製孔子廟大成殿模型》，12月完成，1月送至東京獻上。

所謂「孔子廟大成殿」，就是「全臺首學」臺南孔廟中的大成殿。這座歷史悠久的廟宇，是日治時期臺灣重要的觀光景點，1918年整修，1923年裕仁太子行啟時被選為參訪地點，在現有一幀裕仁當年走過欞星門的照片流傳【圖4】。換句話說，臺南市與高雄市相似，皆選擇天皇過去行啟的地點。

從工藝形式來考慮，選擇製作建築模型獻給天皇，也是獻上品中常見的一種形式。在拍攝昭和天皇即位獻上品陳列的《昭和大礼記録》寫真帖中，可以看到各地獻上的神社、宮殿的微縮模型【圖5】。

這類精巧的袖珍建築，讓人聯想到歐洲17-18世紀流行的娃娃屋（Dollhouse），滿足使用者窺探的樂趣，也對應了日本傳統的「雛形」工藝。如今東京國立博物館（原帝室博物館）內也典藏完成於江戶時代的各式材質建築模型，如《飛雲閣紙製模型》、《旧江戸城三重櫓模型》等，可見臺南市的《銀製孔子廟大成殿模型》，隱約呼應相似的工藝傳統。

選定主題後，這座銀製孔廟大成殿要交由誰製作呢？報導只提到「市內的業者」製作，推測是委託臺南市的銀匠商鋪完成（當時臺南市區至少有4至5家的日本業者），他們平時可能製作珠寶、飾品、置物（陳列於和室凹間的裝飾物，おきもの），建築模型並不多見。不過僅論臺灣的銀器獻上品，現藏於三之丸尚藏館的《舟形花盛器》【圖6】，是1923年裕仁來臺時，由臺北州知事獻上，雕刻水牛、達悟族拼板舟圖樣的銀製裝飾品，同樣是以銀為媒材製作具臺灣在地特色的工藝品。

當《銀製孔子廟大成殿模型》完工後，市役所先開放臺南市協議會員與相關人士參觀，之後由官員登記獻上事宜，送往日本宮中，與其他來自海內外的獻上品一同陳列，讓昭和天皇欣賞。在《昭和大礼記録》寫真帖中，其中一張照片隱約拍到一個臺灣寺廟的模型，被擺在桌上，外觀與臺南孔廟大成殿相同，表面材質光滑反光，推測就是臺南市獻上的《銀製孔子廟大成殿模型》【圖7】。

除了《銀製孔子廟大成殿模型》，在《昭和大礼記録》中，我們也能發現臺北市委託石川欽一郎繪製的油畫〈次高山〉【圖8】，被陳列於牆邊。陳設獻上品的分類方式不明，至少不是按照材質或來源分類，看似雜亂無章，但每個物件都有標示來源、品名與獻上者，方便天皇觀覽每一件獻上品，此過程被稱作「天覽」，對製作者而言，可謂無上的榮譽。

如今，管理日本皇室部分藝術收藏的三之丸尚藏館的典藏網站內，並未找到《銀製孔子廟大成殿模型》的資料。也許它還藏在皇室的某個角落，又或著在日本皇室家族漫長的歷史中流散他處。無論如何，這件交織著臺灣、日本雙邊傳統文化脈絡的工藝品，確實反映了近代臺灣歷史的獨特性，象徵臺灣工藝史上一段失落的碎片。

[1] The New York Times newsroom, “Missed the Coronation? Here’s What Happened, From the Crown to the Crowds,” The New York Times, May 6, 2023, https://reurl.cc/LWGng9 (accessed July 2, 2024).
英文原文為：Britain’s first new monarch in 70 years was crowned Saturday during an ancient ceremony that incorporated some modern touches.

參考資料

The New York Times newsroom, “Missed the Coronation? Here’s What Happened, From the Crown to the Crowds,” The New York Times, May 6, 2023, https://reurl.cc/LWGng9 (accessed July 2, 2024).

〈臺南州の大典奉祝獻上品　臺灣の珍鳥　みかど雉子を　七寶燒に寫して……の　議が考慮されてゐる〉，《臺灣日日新報》，1928年09月14日，第5版。

〈臺南州　獻上品　州の帝雉と　市の孔子廟模型〉，《臺灣日日新報》，1928年10月06日，夕刊第1版。

〈臺南州の獻上品〉，《臺灣日日新報》，1928年10月09日，第5版。

〈臺南の大典　記念獻上品　近く出來〉，《臺灣日日新報》，1928年12月28日，第5版。

〈臺南州市獻上品　廿四日發送〉，《臺灣日日新報》，1929年01月03日，第5版。

〈基隆市獻上品　珊瑚の硯　出來上る〉，《臺灣日日新報》，1929年01月12日，夕刊第2版。

劉錡豫，〈來自國境之南的禮物：談日本皇室收藏的臺灣美術〉，《漫遊藝術史》（2021.08.20），網址，＜https://reurl.cc/jW0rj1>（2024年07月02日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