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鈺雯

綜觀台灣當代藝術家創作,經常可見多元繽紛的靈感取材,像是來自生活中的觀察與體驗、異國文化元素的挪用或不同地區的風俗習慣的紀錄等。其中節慶的主題或元素也是作為創作的元素之一,同時也是社會集體的共同經驗,如藝術家吳天章(1956-)的編導式攝影《同舟共濟》(2002)【圖1】,畫面中四位身穿黃色亮面服飾的扮裝者在龍船上,其中三位手持划槳、另一位做出擊鼓的動作來呈現出端午節划龍舟的傳統習俗。作為台灣藝術團體悍圖社的成員之一,吳天章的創作雜揉多種東西方的視覺元素,創造出獨樹一格的藝術風格。

【圖1】吳天章,《同舟共濟》,2002,雷射相紙輸出,240×410.9公分,國立台灣美術館收藏。

本文將聚焦於吳天章部分創作中所運用的東西方節慶元素,解析作品所雜揉的節慶文化元素並呈現出不同文化脈絡之下所傳遞的多重意涵,包括《再會吧!威尼斯II》(1997)、《再會吧!威尼斯IV》(1997)、《再會吧!威尼斯V》(1997)、《同舟共濟》、《夙夜匪懈》(2008)。

夢遊威尼斯

1997年創作的《再會吧!威尼斯》系列油畫作品以粉墨登場的劇場演員為主題,呈現舞台上表演的戲劇場景。《再會吧!威尼斯II》【圖2】描繪兩位一黑一白的演員正在進行表演的時刻,在他們身後是三到四層樓的威尼斯──拜占庭風格建築,也可能是大型歌劇院內的觀眾席。燈光從兩位演員的頭頂灑落,兩人帶著面具與船形帽、身穿巨大的戲服,完全遮住他們的臉部與身形,露出沒有配戴手套的手。這套服裝與傳統威尼斯嘉年華節的傳統裝扮非常相似,在嘉年華期間,人們穿上黑色兜帽與花邊披肩組成的波托披肩(bauto),以及厚重的斗篷與三角帽,最後臉上配戴白色面具。[1]這樣的裝扮將個人的面貌隱藏起來,同時也暫時消弭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階級區隔。回到作品畫面上,黑色妝扮的演員背對觀者、低頭看著白色面具演員,一手拿著像是扇子的物品。白色面具演員則抬頭看向黑色面具演員,一手伸向對方。由於兩人的肢體動作相當含蓄,讓整體畫面處於靜態的情境,凍結了兩位演員相互凝望的時刻,搭配兩人的手看起來有部分的碰觸,展現既親密又疏離的情境。

【圖2】吳天章,《再會吧!威尼斯II》,1997,油畫,100×80公分,帝門藝術基金會收藏。

對比之下,同系列的另一件作品《再會吧!威尼斯IV》【圖3】中白衣人物的外型裝扮就相當明確散發出陽剛的男性形象,合身的上衣顯現出寬闊的肩膀與平坦的胸部。人物臉上帶著黑色全臉面具,白色扁帽下露出略帶捲度的中長黑髮,他的腰間系上紅色腰帶,配戴黃色的小包與一把匕首。這個人物的造型設計顯然參考了莫里斯.桑(Maurice Sand, 1823-1889)所繪製的義大利傳統戲劇角色布里蓋拉(Brighella)的服儀【圖4】,[2]藝術家的版本則將腰間小包與腰帶以鮮豔的顏色加以點綴。

【圖3】吳天章,《再會吧!威尼斯IV》,1997,油畫,100×80公分,帝門藝術基金會收藏。
【圖4】莫里斯.桑(Maurice Sand),《布里蓋拉》(Brighella),1860年,圖版來源:Maurice Sand, Masques et Bouffons (Comédie Italienne) (Paris: Michel Lévy frères, 1860).

另一件《再會吧!威尼斯V》【圖5】由一位身穿花俏黃色戲服的表演者登場,頭戴白色帽子、臉上帶著半臉黑色面具,下半臉露出白皙的皮膚與鮮豔飽滿的紅唇。他在胸口抱著一個白色長柄曼陀林琴。在他身後陰暗的布景中隱約有河流,對岸有一列被夜色籠罩的建築,從建築的外觀可推測是以水都威尼斯作為場景。這個人物將曼陀林琴高舉到胸口的位置,顯然不是要演奏樂器,只是將樂器當作表演或拍照的配件,讓這個表演者的姿態顯得裝模作樣,而他身後籠罩於夜色中的背景使表演者明亮的身影躍然紙上,突顯其戲劇化登場的時刻。在創作這件作品時,藝術家同樣參考莫里斯.桑的繪圖《特里維利諾》(Trivelino)【圖6】,[3]相較於《再會吧!威尼斯IV》人物鮮明的陽剛氣質,《再會吧!威尼斯V》的人物外型上沒有特別明顯的陽剛或陰柔特質,曼陀林琴恰巧遮住他的胸部、脖子上則被白色脖圍覆蓋,遮擋可辨識其生理性別的身體部位。這個角色在傳統戲劇中是由男性扮演,通常作為丑角或僕人。[4]

【圖5】吳天章,《再會吧!威尼斯V》,1997,油畫,100×80公分,帝門藝術基金會收藏。
【圖6】莫里斯.桑(Maurice Sand),《特里維利諾》(Trivelino),1860年,圖版來源:Maurice Sand, Masques et Bouffons (Comédie Italienne) (Paris: Michel Lévy frères, 1860).

吳天章的油畫作品《再會吧!威尼斯》都以戴面具的演員為主角,服裝上與義大利的即興喜劇(Commedia dell’Arte)或是威尼斯嘉年華的人物妝扮極為相似。十六世紀在威尼斯盛行的即興喜劇,戲劇內容奠基於簡單的故事,演員以各種方式進行即興表演,包括特技、歌唱,以及默劇。這個新劇種的特點是同樣的角色在不同的故事劇情中重複出現,而且這些演員都戴著面具表演。[5]雖然義大利即興喜劇已經在歐洲有著百年以上的歷史,對台灣而言卻是陌生且新穎的外來文化。吳天章借用即興喜劇中的角色裝扮與姿勢作為作品中人物的外型,對台灣觀眾而言是充滿異國情調的繪畫,或與也可以解讀為藝術家對遙遠且陌生異域的超時空想像。

《再會吧!威尼斯》系列油畫作品的畫面上呈現斑駁的肌理,彷彿這些作品歷經漫長的時間,隨著空氣中的水分與天氣的變化讓油畫顏料產生質變而留下歲月的痕跡,或是作品移動搬運的過程中被外物所摩擦,在表面留下刮痕。畫面上斑駁的肌理也模糊了作品的細節,遮擋觀者的視線,暗示這些作品來自不同時空,作品名稱的「再會吧!」也透露出與遙遠的過往告別的意涵。另一方面,莫里斯・桑畫稿中的人物並無背景,顯示他著重於紀錄即興喜劇中不同角色的外觀與裝扮,而吳天章的油畫則將不同人物放置於不同的場景之中,輔以畫面上鮮明的光影對比來強調舞台上的亮相時刻。部分可辨識出的背景畫面顯然是水都威尼斯的著名場景,如聖馬可廣場、嘆息橋等。這種戲劇性的視覺構成經常可見於吳天章日後不同媒材的創作之中,成為其標誌性的藝術風格。

台灣節日之歡慶與死亡

台灣的視覺元素也大量出現於吳天章的作品,像是攝影作品《同舟共濟》結合了端午節滑龍舟的意像,龍舟上的鮮紅色彩球與四位身穿亮黃色服裝、嬉皮笑臉的表演者增添了歡樂的慶祝氛圍。然而,吳天章在背景的安排上選擇有樹叢的場景,而非清晰可辨別的水域場景。不僅如此,作品所伴隨的籤詩「碧潭深悲千載冤,擂鼓嘈嘈喚亡魂,魂兮歸來洗罪愆,錯把清潭當汨江」,指出吳天章對這件作品勾勒出的背景故事:「有一群患有唐氏症的信男,共組龍舟船隊去參加2002年新店舉辦的龍舟競賽,不幸地在碧潭發生集體溺斃的事件,傷心欲絕的家屬透過靈媒問神,意外得知是隊友們上輩子結下的業障⋯⋯。」[6]作品的畫面正上方12個黑白男性頭像照與表演者極白的臉龐似乎都暗指著亡者的離世意象,又與表演者誇張的笑臉產生強烈的對比。

端午節的源由來自於中國戰國時代楚國人屈原投汨羅江自盡,根據〈由防疫而生的節日———端午節〉表示端午節的習俗在此之前就已經存在,可能源自於圖騰信仰,「相傳古代中國南方吳越人(今江浙一帶)認為自己是龍的傳人,每年五月初五舉行圖騰祭祀⋯⋯他們把食物裹在樹葉或裝在竹筒中(即現在的粽子),投到江裡去。後來他們還有在這天滑著獨木舟拜訪親朋好友的做法。高興時就即興舉辦獨木舟賽⋯⋯。」另一方面,端午節的其他習俗亦與驅除瘟疫或趨吉避凶等目的相關,像是配戴香包、家門口掛上菖蒲、艾草和和榕枝等。[7]《同舟共濟》中的表演者們再現滑龍舟的樣態,並帶出端午節背後所影射過往瘟疫的肆虐與死亡的隨伺在側。對於作品中參雜的死亡元素,吳天章表示在他四十歲時經歷祖母過世時,內心受到的衝擊,以及後續接觸到身邊親人的離世和參與喪禮的過程,都成為他日後創作的靈感來源。[8]

在吳天章的另一件作品《夙夜匪懈》【圖7】的視覺設計令筆者想到台灣的喪葬禮俗,替往生者舉行的告別式經常會邀請身穿儀隊制服或是軍裝的表演者在現場表演,像是宜蘭的漢光樂儀隊【圖8】和國光樂儀隊。以宜蘭的漢光樂儀隊為例,他們模仿國軍的樂儀隊,身穿陸軍或憲兵制服來吹奏音樂或進行操槍表演,新聞報導更指出這個民間組織與國軍的正規儀隊外型裝扮太過相似,經常令觀眾誤以為是國軍的演出。[9]除此之外,台灣民間亦有許多不同的鼓號樂隊於各個婚喪喜慶場合表演,服裝參考國軍樂儀隊或學校儀隊制服,如同《夙夜匪懈》中兩位表演者的服裝。這些民間表演團體挪用國軍或學校正規團體的服裝,在外型穿戴上相似的文化符碼,並在表演上同樣採取相似的表演形式,實際上他們僅是一個原版的複製衍生品,卻創造出一個民間挪用正規體制符號而開啟不同文化系統運作的契機。《夙夜匪懈》中的表演者同樣借用了儀隊服裝的文化符碼,還加上誇張的臉部妝容與公牛戲偶,與儀隊正式且嚴謹的公眾形象格格不入。不過他們表演的背景是在人煙稀少的戶外,而非任何婚喪喜慶的公共場合。相較於民間樂儀隊仍採取嚴肅、整齊劃一的表演模式,《夙夜匪懈》中的表演者呈現更為活潑俏皮的演出場景。

【圖7】吳天章,《夙夜匪懈》,2008,雷射相紙輸出,120×200公分,大趨勢畫廊收藏。
【圖8】宜蘭漢光樂儀隊,圖版來源:取自陳信亞,〈宜蘭漢光樂儀隊表演-六腳鄉灣內娘媽堂聯誼會聖誕千秋盛事圓滿吉慶〉,YouTube

小結

從上述吳天章的作品分析,我們可以知道藝術家廣泛參考不同的文化風俗,融鑄於創作之中而發展出其獨特的藝術風格。無論是油畫作品《再會吧!威尼斯II》中嘉年華裝扮的蒙面人物,或是《同舟共濟》中裝扮顯眼的表演者們,他們粉墨登場的華麗姿態一一構成了吳天章天馬行空的藝術世界,引領觀者進入多元繽紛的幻象宇宙。

[1] Gallimard Loisirs著,羅竹茜、謝隆儀譯,《威尼斯》(臺北:遠足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02),頁53。

[2] Maurice Sand, Masques et Bouffons (Comédie Italienne) (Paris: Michel Lévy frères, 1860), p. 230.

[3] Maurice Sand, Masques et Bouffons (Comédie Italienne), p. 112.

[4] “Trivelino,”wikiwand, : https://www.wikiwand.com/en/Trivelino (accessed March 21, 2023).

[5]  Gallimard Loisirs著,羅竹茜、謝隆儀譯,《威尼斯》,頁290、291。

[6] 陳莘,《偽青春顯相館——吳天章》(臺北:臺北市立美術館,2012),頁156 。

[7] 楊心如,〈由防疫而生的節日——端午節〉,《國史館臺灣文獻館電子報》194(2010.05.29),網址,<https://www.th.gov.tw/epaper/site/page/194/2688>(檢索日期: 2024年7月21日)。

[8] 陳莘,《偽青春顯相館——吳天章》,頁116-頁119。

[9]胡健森,〈宜蘭漢光儀隊,操槍媲美正牌軍〉,《自由時報》(2011.03.22),網址,<https://news.ltn.com.tw/news/society/paper/478193>(檢索日期:2022年11月19日)。

參考書目

Gallimard Loisirs著,羅竹茜、謝隆儀譯,《威尼斯》,台北:遠足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02。

Maurice Sand, Masques et Bouffons (Comédie Italienne), Paris: Michel Lévy frères, 1860.

“Trivelino,” wikiwand,  https://www.wikiwand.com/en/Trivelino (accessed March 21, 2023).

陳莘,《偽青春顯相館——吳天章》,臺北:臺北市立美術館,2012。

楊心如,〈由防疫而生的節日——端午節〉,《國史館臺灣文獻館電子報》194(2010.05.29),網址,<https://www.th.gov.tw/epaper/site/page/194/2688>(檢索日期: 2024年7月21日)。

胡健森,〈宜蘭漢光儀隊,操槍媲美正牌軍〉,《自由時報》(2011.03.22),網址,<https://news.ltn.com.tw/news/society/paper/478193>(檢索日期:2022年1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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