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諺樺

當第一眼看到藏於克里芙蘭美術館的《祈禱中的貞德》【圖1】時，我感受到這是件特別的作品，雖然構圖上並沒有太多突出處，跟印象中英姿風發的貞德像不同，這件作品的肢體動作給人一種靜謐、內斂的美感，我被這樣的圖像深深吸引。而在看到作者名字時，我大為震撼：公主瑪莉——克里斯汀．德奧爾良（Princesse Marie-Christine d’ Orléans, 1813-1839），十九世紀的末代皇室成員居然會有存世的作品！帶著這樣的好奇心，我開始了對這座雕塑歷史的探索。

七月王朝的藝術家公主

19世紀對法國人民而言是個動盪的時代，藝術家瑪莉．德奧爾良是七月王朝的二公主【圖2】，她的父親路易．菲利浦一世（Louis-Philippe I, 1773-1850）是法蘭西王國的最後一位王，在加冕時被稱為「法國人的王」，而非如傳統那般被加冕為「法國的王」。瑪莉從小就跟著哥哥與姊姊一起學習藝術，但比起她的兄長，瑪莉似乎對藝術特別感興趣，雖然她的繪畫老師亞希．謝菲（Ary Scheffer, 1795-1858）似乎不認為瑪莉是位好畫家，甚至多次抱怨自己不想要整天都在修改公主錯誤的構圖，但即使如此，謝菲還是很欣賞她的想像力。[1]

當瑪莉的姊姊路易絲（Louise d’Orléans, 1812-1850）嫁到比利時時，瑪莉陷入了深深憂鬱。或許是想要轉換心情，瑪莉開始雕塑創作，有趣的是，瑪莉並沒有特地找一位雕塑家當老師，而是與亞希．謝菲一起學從頭開始學習雕塑。[2]瑪莉創作的作品不多，但是她的貞德仍以多個版本傳世至今。【圖3】

所以到底貞德是誰？

貞德（ Jeanne d’Arc, ca. 1412/13-1431）可能是台灣最知名的天主教聖人了，貞德生於戰火紛亂的15世紀，當時的法國因為王室繼承權的問題跟英國打得不可開交（也就是我們現在知道的百年戰爭）。根據傳說，一天這位奧爾良出身的農民少女聽見了來自大天使米迦勒（St. Michael）、錫耶納的聖嘉大利納（Santa Caterina da Siena, 1347-1380）與聖瑪格莉特（St. Margaret, ca. 289-304）的聲音，祂們告訴貞德：基督賦予她從英國手中解救法國的使命。因此她想盡方式見到王儲查理七世（Charles VII of France, 1403-1461）後，說服他給她一支軍隊，而靠著這支軍隊，貞德成功地突破奧爾良之圍（ Siege of Orléans ），之後更多次擊退英軍，最終被敵軍俘虜，並以異端之名在盧昂當眾被燒死。[3]

貞德的事蹟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其傳奇更是被改編成多種藝術形式，尤其在法國，貞德一直是個受歡迎的題材，人們在這位悲劇角色中看見多種美德的可能：愛國、虔誠、勇敢等。雖然她如此的受人尊敬，但一直要到20世紀初才正式被封聖，除了是法國的主保聖人外，也是軍人、電信業（因為她聽到來自天堂的聲音）與火災的主保聖人。[4]

在七月王朝短短的壽命裡，貞德仍然是流行的文學與藝術主題，這和19世紀初的政治氛圍有關：1815年，拿破崙對抗英國聯軍的滑鐵盧戰役的失敗，使得人們對在百年戰爭中英勇對抗英國人的貞德好感度上升。此外，法國人在貞德身上看到了多樣可被尊崇的價值，在波旁王朝（ Maison de Bourbon ）復辟時，貞德被保皇黨視為保護王權而犧牲的烈士，但是到了1848年二月革命時，貞德搖身一變，成為共和派人士心目中勇敢與平民力量的象徵。[5]

樸實無華的《祈禱中的貞德》

瑪莉的《祈禱中的貞德》是一件來自父親路易．菲利浦的委託作品，最初國王委託詹姆．佩迪耶（James Pradier, 1790-1852）製作一件貞德像，但是國王並不滿意佩迪耶的詮釋，轉而要求瑪莉創作一件新的作品。[6]

早在這件委託來臨前，瑪莉就已經對貞德非常感興趣，在一封給姐姐路易絲的信中，她寫道：貞德的事蹟「迷人、單純又感人至深，這可憐的女孩性格如此的自然，而缺乏浪漫的修飾。」[7]正如前述，貞德帶有多樣的象徵意涵，但對瑪莉而言其宗教性格是最為重要的，這點也反映在《祈禱中的貞德》上。

這件青銅雕塑確實是件獨特的作品，尤其是我們將之與當代其他的貞德做比較時，就能看見作為藝術家的瑪莉，在構圖上如何掙脫傳統的圖像，而創造了一件極富精神性的雕塑作品。

首先，瑪莉對貞德的刻畫是相對真實的，為此，藝術家特地至凡爾賽的歷史博物館觀察15世紀的盔甲，並將這些經驗用在自己的作品中。此外，《祈禱中的貞德》並非如當時的法國少女那般留著一頭秀髮，而是如傳說有著男孩般的打扮將頭髮剪短。我們可將這件作品與1804年由艾德梅－佛朗索瓦－艾蒂安．栝（ Edme-François-Étienne Gois, 1765-1836）創作的《戰士貞德》【圖4】相比，栝的貞德一手拿劍，一手拿著旗幟，頭戴羽毛帽並穿著一襲長袍，衣著的選擇上雖然富有美感，但是並非實際一位戰士在沙場上會出現的樣子。

另外《祈禱中的貞德》並不是一個嶄新的題材，但是瑪莉藉著其獨特的構圖，讓她的貞德看來與眾不同。《祈禱中的貞德》中的主角雙手抱著長劍，且微微地低下頭向上帝祈禱。特別的是，瑪莉並未透過在構圖中，加入與基督教相關的圖像（比如十字架）來達成作品的宗教氛圍，而是純粹倚靠貞德的身體語言，傳達出一種內斂的宗教性格。我們同樣地將這件作品跟安格爾（Jean-Auguste-Dominique Ingres, 1780-1867）的《出席蘭斯大教堂查爾斯七世加冕典禮的貞德》【圖5】比較，安格爾將貞德置於祭壇之上，並在畫面中增添了許多與法國皇室與基督宗教相關的要素（國徽、聖像等），貞德手持旗幟仰望上方，彷彿看見了來自天堂的旨意，透過姿勢，顯露出一種充滿傲氣的高貴姿態；相反地，瑪莉的貞德更加樸實，她虔誠卻又謙卑的模樣，可能甚至不會讓觀眾想到這是位帶領法國走向戰爭勝利的英雄。

一位成功藝術家背後的流言蜚語

這件《祈禱中的貞德》在展出時，獲得了巨大的讚賞，但是與此同時，酸言酸語與惡意中傷也伴隨而來，例如：原接下國王委託的佩迪耶，就曾經公開宣稱自己原來的那件作品是公主的靈感來源，也有劇作家以劇本諷刺《祈禱中的貞德》根本就不是由瑪莉自己完成的作品。藝術史學者瑪麗安．史特克斯（Marjan Sterckx）曾對這樣的現象提出看法，19世紀初的雕塑家的確會在製作過程中請助手協助（例如灌模），而像瑪莉有著皇家身分的藝術家，的確不太可能凡事都自己來，但若說瑪莉並不是自己完成作品，就忽略了藝術史中，藝術家請工作室學徒與助理的協助是常見的事實。

或許更重要的原因，是一位法國公主居然是位雕塑家，這樣的想法在當時本身就很難接受，19世紀初的法國人認為女性應該是溫和而柔軟，而雕塑家普遍給人粗獷的印象，在刻板印象影響下，部分觀眾不相信瑪莉能夠做出一件傑出的雕塑，似乎是件可猜想到的事情。[8]所以瑪莉不因身分限制自己，而能創作出傳世至今的雕塑，實在難能可貴。

世人對英雄普遍的想像是昂首闊步、非凡氣勢與超越常人的存在，但是瑪莉刻劃的貞德，是位手抱利劍、低頭祈禱的謙遜軍人，這件作品，更能反映貞德這號人物的複雜性。與此同時，當我們知道身為藝術家的瑪莉其創作歷程後，也能了解到，或許是因為沒有接受過學院的正式訓練，不被傳統的學院圖象限制，反而使她的《祈禱中的貞德》獨樹一格，從眾多對貞德的描繪中脫穎而出。

[1] Isabelle Leroy-Jay Lemaistre, “Marie d’Orléans sculpteur,” Marie d’Orléans, 1813-1839: Princesse et artiste romantique, ed. Anne Dion-Tenenbaum (Parie: Musée du Louvre, 2008), pp. 116-117.

[2] Ibid.

[3] Lanzi Lanando and Gioia Lanzi, Saints and their Symbols: Recognizing Saints in Art and in Popular Images (Collegeville: Liturgical Press, 2004), p. 181.

[4] Ibid.

[5] Nora M. Heimann, “The Princess and the Maid of Orléans: Sculpting Spirituality During the July Monarchy,” Joan of Arc and Spirituality, ed. Anne W. Astell and Bonnie Wheeler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3), p. 238.

[6] Ibid, p. 231.

[7] Anne Dion-Tenenbaum, “La princesse et son héroïne,” Marie d’Orléans, 1813-1839: Princesse et artiste romantique, ed. Anne Dion-Tenenbaum (Parie: Musée du Louvre, 2008), p. 146.

[8] Marjan Sterckx “‘That pungent question of authorship’: the reception of the sculpture of Marie d’Orléans in La Modein 1838,” Sculpture Journal 28, no. 1 (2019): 35-54.

參考資料

Lemaistre, Isabelle Leroy-Jay. “Marie d’Orléans sculpteur,” in Anne Dion-Tenenbaum ed.  Marie d’Orléans, 1813-1839: Princesse et artiste romantique (Paris: Musée du Louvre, 2008), pp. 116-124.

Lanando, Lanzi and Gioia Lanzi,. Saints and their Symbols: Recognizing Saints in Art and in Popular Images. Collegeville: Liturgical Press, 2004.

Heimann, Nora M. “The Princess and the Maide of Orléans: Sculpting Spirituality During the July Monarchy,” in Anne W. Astell and Bonnie Wheeler eds.  Joan of Arc and Spirituality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3), pp. 229-247.

Dion-Tenenbaum, Anne. “La princesse et son héroïne.” in Anne Dion-Tenenbaum ed.  Marie d’Orléans, 1813-1839: Princesse et artiste romantique (Paris: Musée du Louvre, 2008), pp. 116-124.

Sterckx, Marjan. “‘That pungent question of authorship’: the reception of the sculpture of Marie d’Orléans in La Mode in 1838.” Sculpture Journal 28, no. 1 (2019): 35-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