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番薯王

原作：勒茲《華盛頓橫渡德拉瓦河》的英雄形塑

伊曼紐爾・勒茲（Emanuel Leutze, 1816-1868）《華盛頓橫渡德拉瓦河》（Washington Crossing the Delaware, 1851）【圖1】長年以來是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美國展廳的鎮館之寶之一，在眾多華盛頓作為軍事領袖或成為美國國父作為一位政治領袖等諸多肖像、歷史、戰爭畫的形塑中，該作品是相當少見對華盛頓搭船渡河的巨幅描繪。[1] 《華盛頓橫渡德拉瓦河》援引的是美國獨立戰爭期間1776年聖誕節當天華盛頓帶領官兵從賓州橫跨結冰冷冽的德拉瓦河登陸紐澤西，並於隔日26日當天奇襲附近的英軍，史稱川頓戰役（Battle of Trenton）。勒茲雖於1816年在德國出生，但幼年在費城長大，有深厚的美國認同，1841年勒茲決定前往德國杜塞道夫藝術學院深造，1848年受到歐洲自由思潮和諸多革命運動的啟發，決定繪製《華盛頓橫渡德拉瓦河》吸引歐洲對於美國獨立戰爭的關注與支持。[2] 由於勒茲在杜塞道夫結識並幫助不少來訪的美國友人，特別是藝術家們，該作品於1851年赴美展出前，不少旅居杜塞道夫的美國藝術家已見過勒茲初稿並捎信給在美國的親友預告該作品。畫作中詹姆斯・孟羅（James Monroe, 1758-1831）上校（第五任美國總統）負責掌旗，奈森尼爾・格林（Nathanael Greene,1742-1786）將軍在華盛頓腳邊畫面前景緊依船緣，而華盛頓的非裔美國人隨從普林斯・惠普（Prince Whipple,1750-1796）則在船的另一側划槳。[3]  

然而眾所皆知，該作品並非如實呈現橫渡德拉瓦河的實景，而是一幅歌功頌德並英雄化華盛頓的戰爭暨歷史畫，因為在嚴寒的十二月伴隨強風、暗流和一旁的碎冰，渡河時船身顛簸，華盛頓不太可能以此英姿從容地站在渡筏上。由於該作品的代表性，不少當代藝術家曾挪用該作品，本文討論包括非裔的勞勃・柯史考特（Robert Colescott, 1925-2009）、日裔的下村羅傑（Roger Shimomura, 1939- ）、非裔的凱拉・沃克（Kara Walker, 1969- ），以及近年獲大都會博物館委託創作的加拿大籍原住民藝術家（Cree）肯特・孟克曼（Kent Monkman, 1965- ）。[4]

非裔與亞裔藝術家的挪用與人物置換

柯史考特挪用原作後將《喬治華盛頓卡佛橫渡德拉瓦河：美國歷史課本一頁》（George Washington Carver Crossing the Delaware: Page from an American History Textbook, 1975）【圖2】的主角置換成一位曾被奴役後來成為農藝科學家的非裔美國人喬治・華盛頓・卡佛（George Washington Carver, 1864-1943）。作品完成在美國獨立紀念日兩百週年的前夕，柯史考特回想自己以同名的卡佛為主角反省樣板主義（tokenism），副標的美國歷史課本一詞也反思美國的教育，起初的想法是以荒謬好笑的嘲諷口吻呈現該議題。[5] 卡佛身旁環繞著美國藝術早期常見對非裔美國人包括演奏班卓琴（banjo）、釣魚飲酒作樂、擔任廚師、幫傭等具刻板印象的描繪，柯史考特是少數族裔藝術家當中最早挪用勒茲作品的其中一人。[6]

出生於西雅圖的下村羅傑是第三代的日裔美國人，但在日軍偷襲珍珠港後，美國羅斯福總統於1942年頒布第9066行政命令，將西岸（加州、俄勒岡州、華盛頓州、亞利桑納州）所有的日裔美國人強制遷徙至各個位於荒郊的囚禁營，下村因此在愛達荷州的囚禁營度過童年。下村的作品常結合美國大眾文化和日本木版畫的形式風格，但卻融入個人經驗與觀點，特別是針對種族歧視和相關社會議題。[7] 在《下村橫渡德拉瓦河》（Shimomura Crossing the Delaware, 2010）【圖3】一作中下村詼諧地以自己為主角，身邊置入日本浮世繪版畫的人物搭配風景，三聯幅的形式彷彿日本的屏風畫，而畫面右側背景則有勒茲原作的剪影。

藝術家的嘲諷，甚至是反英雄的描繪則可見於沃克的作品《橫渡》（The Crossing, 2017）【圖4】中，對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和2017年川普（Donald John Trump, 1946-）就職典禮有感而發，特別是川普許多帶有歧視、排外且充滿爭議的言論和政策，沃克的素描可見川普戴著dunce帽，dunce一詞原指笨拙，在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初，歐美學校常會懲罰搗亂或學習遲緩的學童戴著該樣式的帽子。在川普腳邊戴著民主黨傳統藍色帽子的男子在船邊嘔吐，許多人物的表情都面目猙獰或滑稽，畫面右後方似乎援引法國十九世紀浪漫主義畫家傑里科（Théodore Géricault, 1791-1824）的《梅杜莎之筏》（The Raft of Medusa, 1818-19），在船長領航無能遭遇船難後非洲黑人奮力揮手求救的景況，右邊則有人跳船，甚至有鯊魚來襲。[8] 沃克的素描最早刊登在《紐約客》雜誌，在2022年連同柯史考特的作品一同在大都會博物館美國藝廊勒茲原作展間的隔壁展出，形成跨時代非裔觀點的對話。

原住民與非二元性別的觀點

加拿大籍的原住民藝術家孟克曼《人民的反抗》（Resurgence of the People, 2019）【圖5】是2019年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針對入口迎賓大廳的委託創作之一，與孟克曼另一幅作品《歡迎新移民》（Welcoming the Newcomers, 2019）形成對照。以勒茲的作品發想，《人民的反抗》的主角轉變成孟克曼非二元性別的替代人格，以慣用充滿肌肉線條的藝術家自畫像裸身穿著黑色高跟鞋的形象領航，船上皆為少數族裔或移民，途中甚至搭救幾位溺水的白人男性，背景另有軍人揮舞槍枝歡呼。孟克曼常運用寫實的繪畫風格挪用北美風景或歷史畫，在史實與虛構中置換人物改寫以原住民和非傳統二元性別為出發點的歷史觀。[9]

對英雄的質疑與藝術史的改寫

挪用是當代藝術中常見的手法之一，而少數族裔藝術家時而會透過挪用名作來重建歷史現場，因為過往歐美藝術作品經常以白人男性為主角，長久以來形成單一面向的史觀，忽略了種族與性別的視角。透過對勒茲原作的挪用並置換人物，上述少數族裔藝術家們挑戰英雄形象的迷思，重新解讀「英雄」的定義，提醒觀眾反思少數族裔於各種藝術再現中缺席的根本問題，重申藝術史容納多元認同、觀點、經驗的重要性，進而改寫並擴充藝術史的意涵。

[1] 在勒茲之前僅有湯瑪斯・薩利（Thomas Sully, 1783-1872）繪於1819年《橫渡德拉瓦河的旅程》（The Passage of the Delaware）依據相同事件的巨幅歷史畫，然而該作聚焦在華盛頓騎乘坐騎指揮渡河行動但尚未渡河的場景。有關該作品，見現藏地波士頓美術館。

[2] Barbara Groseclose, “Leutze, Emanuel (Glttlieb),” Oxford Art Online, 2003, https://doi.org/10.1093/gao/9781884446054.article.T050679.

[3] Carrie Rebora Barratt, “Washington Crossing the Delaware and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Washington Crossing the Delaware: Restoring an American Masterpiece (New York: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2011), pp. 5-20.

[4] 本文希望將日裔下村羅傑的作品納入討論，有關大都會博物館對於《華盛頓橫渡德拉瓦河》融入非裔和原住民觀點的今昔對話，請見該館美國藝術主任策展人先前的評述。
Sylvia Yount, “Washington Crossing the Delaware: Then and Now,” THE MET, November 22, 2022, https://www.metmuseum.org/about-the-met/collection-areas/the-american-wing/colescott-contemporary-resonances.

[5] Ellen Wiley Todd, “Two Georges and Us: Multiple Perspectives on the Image,” American Art 17 (, Summer 2003): 13-17.

[6] 少數族裔藝術家對勒茲作品更早的挪用有非裔美國藝術家雅各伯・勞倫斯（Jacob Lawrence, 1917-2000）創作於1954年的蛋彩畫，勞倫斯的作品風格較為抽象，礙於篇幅本文省略。有關該作品簡介，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

[7] 見史密斯索尼美國藝術館對下村羅傑的生平簡介。
“Artist Roger Shimomura”, SAAM, https://americanart.si.edu/artist/roger-shimomura-5882.

[8] Alexxa Gltthardt, “How Contemporary Artist Have Used ‘Washington Crossing the Delaware’ to Challenge History” Artsy, Feb 15, 2020, https://www.artsy.net/article/artsy-editorial-contemporary-artists-washington-crossing-delaware-challenge-history.

[9] “The Great Hall Commission: Kent Monkman mistikôsiwak (Wooden Boat People)”, THE MET, 2019, https://www.metmuseum.org/exhibitions/listings/2019/great-hall-commission-kent-monk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