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瑜

【圖1】阿特密西雅.真諦來西(Artemisia Gentileschi),《友第德割下何洛佛尼的頭顱》(Judith Beheading Holofernes),1611-1612,油彩畫布,158.8 x 125.5 cm,國立卡波迪蒙特博物館藏(Museo Nazionali di Capodimonte, Naples)。

你曾經看過這幅畫嗎?【圖1】畫中的女人使盡力氣,用她有力的胳膊,割下了那位強壯仇敵的頭顱,畫中的女英雄叫做友第德,而繪畫出這幅畫的女人則是來自17世紀義大利的女性藝術家:阿特密西雅.真諦來西(Artemisia Gentileschi, 1593-1652)。【圖2】

【圖2】阿特密西雅.真諦來西(Artemisia Gentileschi),《自畫像作為繪畫的寓言》(Self-Portrait as La Pittura),c.1638-9,油彩畫布,98.6 x 72.5 cm,倫敦國家藝廊藏(National Gallery, London)。

1980年代,這位女性藝術家阿特密西雅被美國女性主義藝術史家傑拉德(Mary D. Garrard, 1937-)從17世紀盛大的喚回,成為女性主義藝術史的經典歌頌人物。然而這樣的歌頌並非單純,在藝術史中,當人們提及她時,除了想起她時常以血腥暴力的女性主角畫作為題之外,更多人提及那場大名鼎鼎的訴訟案,也就是她遭受她父親的所請來的繪畫老師——阿戈斯蒂諾.塔西(Agostino Tassi, 1578-1644)性侵案件,許多論述都指出,此案件對她的生活和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將阿特密西雅從17世紀喚回到現代的重要女性主義藝術史家傑拉德指出:只要追溯到《友第德割下何洛佛尼的頭顱》(Judith slaying Holofernes, 1611-1612)即是看到阿特密西雅的個人成長經歷,此幅畫作是其個體表達的載體,[1]甚至將畫中的女性英雄與阿特密西雅直接連結,譽為復仇女英雄的畫作。[2]

然而這樣持劍斬首男性之女性,展現出強烈的弒父情懷或是「女人在上」樣態之圖像,該如何在女性藝術家難以立足的17世紀義大利被人接受?在這樣的背景下,阿特密西雅真的可以為了自己內心的復仇欲望而隨心所欲地創作嗎?

阿特密西雅的選擇:友第德與女英雄

首先,談談阿特密西雅的家庭,1593年阿特密西雅出生在羅馬的畫家家庭,阿特密西雅的父親奧拉齊奧(Orazio Gentileschi, 1563-1639)為當地小有名氣的畫家,雖然贊助人或是委託的收入不算少,但是根據1622年阿特密西雅那場性侵案的法庭上,奧拉齊奧被鄰居爆料其在有錢時揮霍無度,因此家境並不好,[3]無法使阿特密西雅能夠毫不顧慮的創作,每一幅畫作所耗費的時間與材料費,加上模特兒和畫室的費用極高,這使贊助人的愛好左右著畫家的選擇。因此要了解阿特密西雅選擇友第德這樣如此血腥、暴力的畫作,必得先關注到此主題究竟是如何被市場所接受的。

【圖3】拉維妮亞.豐塔那(Lavinia Fontana),《友第德和何洛佛尼》(Judith and Holofernes),1592-4,油彩畫布,210 x 172 cm,帕爾馬斯圖爾特美術館藏(Pinacoteca Stuard di Parma)。

《友第德》的故事最早版本可以追溯到公元前約兩世紀的《七十士譯本》(Septuagint)之中,其他版本則是於《聖經》中以女性命名的三本《次經》:《友第德》(Book of Judith)、《以斯帖記》(Esther)、《路得記》(Ruth)的其中之一。[4]其講述的是一位名為友第德(Judith)的猶太寡婦為保衛自己的家園伯圖利雅(Bethulia),來到了敵方的營地,誘惑敵方將領,而後砍下敵方將軍何洛佛尼(Holofernes)的頭顱,返回家園獲得勝利,故事以友第德的斬首而聞名。【圖3】

關於友第德的形象,在《友第德之劍》(The Sword of Judith: Judith Studies Across the Disciplines, 2010)一書中以接受史的方式加以細談,作者從宗教意涵談起,在基督教的傳統裡,她被與聖母連結,塑造為貞潔的、抵禦外敵的形象,其負面的特質則被壓抑,例如:欺騙、誘惑與暴力,成為宗教中美德的化身。世俗意涵上,由於中世紀拉巴努斯.毛魯斯(Hrabanus Maurus, 780-856)將友第德的形象獻給同名為友第德的女王,作為貞潔與對抗外敵的象徵,自此將世俗的形象與宗教的形象連結。到了十五世紀晚期,友第德開始出現了兩個特徵:美貌和欺騙,並在圖像上開始呈現出肉慾和性感,[5]而且這樣的圖像反過來影響了友第德形象:「在文學的研究中,人們對血腥和性的期待似乎對早期將友第德視為「聖女」(pudicitia)或「聖母」(Virgin Mary)的傳統感到失望。」[6]

凱文.布萊恩(Kevin R. Brine, 生卒年不詳)指出這個故事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能力,其能夠永遠「承重」,即在不同的時代和背景下承載重要的文化、政治和神學意義。[7]因故事存在著悖論,意味著在不同目的下的解讀,將會產生不同的結果,例如:在十六世紀的宗教改革流變中,友第德被解釋為傳達神意的工具和人民的救世主,其身分由世俗的政治勝利擴大到了戰勝魔鬼和罪惡本身。在《分殊正典:女性主義欲望與藝術史書寫》(Differencing the Canon: Feminism and the Writing of Art’s Histories, 1999)中,女性主義藝術史家格里塞爾達.波洛克(Griselda Pollock, 1949-)也提到了相同的概念,作者寫到《友第德》是一形象複雜的意識形態投射,書中引用米克.巴爾(Mieke Bal, 1946-)對神話故事解讀的概念,她將神話視為空白的屏幕(screen),能夠讓觀者或創作者去投射,在其中再創主體性,例如:羅蘭.巴特(Roland Bathes, 1915-1980)筆下的現代《友第德》,將友第德斬殺何洛佛尼的複雜心理狀態歸因於性和自我的復仇,使友第德的斬殺從政治理由變成了有關於性的復仇。[8]

友第德並非單純的女性,她可以是聖母、抵禦外敵的聖女,同時也可以是慾望的身體,也就是說,這樣複雜的解讀,使創作者和觀眾對於同一個友第德可能會有全然不同或是互相對立的解讀,傑拉德於《阿特密西雅.真諦來西:義大利巴洛克藝術中的女英雄形象》(Artemisia Gentileschi: the image of the female hero in Italian Baroque art, 1989)一書中對於阿特密西雅於市場中受歡迎的例子剛好印證了這樣的對立:作者將阿特密西雅的友第德形象解讀為女強人(femme forte)的圖像實踐,並且帶有個人復仇的意味。然而,對於藏家來說,女性主導的形象符合了贊助人的色情幻想,他們成為了滿足男性的幻想物件,這與面對現實世界中的女性角色進行斬殺所產生的恐懼是截然不同的,[9]也因為友第德具有承載複雜形象的能力,使此主題自文藝復興起,成為藝術家工作室的流行。[10]【圖4】

【圖4】阿特密西雅.真諦來西(Artemisia Gentileschi),《友第德與女僕和何洛佛尼的頭顱》(Judith and Her Maidservant with the Head of Holofernes),c.1623-1625,油彩畫布,184.15 x 141.61 cm,美國密西根州底特律藝術中心藏(The Detroit Institute of Arts)。

時代之眼:藝術家複雜的選擇入口

藉由本文中粗略的梳理,了解阿特密西雅所處的生活環境,使她的選擇高度受到委託人或是市場的喜好影響,可以說阿特密西雅對友第德圖像的選擇絕非僅透過其個人生平就能解釋,但也並非否定其遭遇造成的影響。僅能說藉由以上的梳理,我們稍稍打開了阿特密西雅藝術選擇的冰山一角。在眾多的藝術史的書寫中,提到阿特密西雅與當時代的其他女性藝術家有所不同,或許能夠將當時代女性藝術家擺置在一起比較,一窺阿特密西雅的藝術選擇。然而「女性」就能夠理所當然的被擺置在一起比較?這是否會陷進一種性別書寫的陷阱?都值得深究下去。

[1] Mary D. Garrad, Artemisia Gentileschi: the image of the female hero in Italian Baroque art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9), p. 278.

[2] “It is impossible to ignore the echo of personal experience in this Judith .” In Garrard, Artemisia Gentileschi: the image of the female hero in Italian Baroque art, p. 278.

[3] Richard E. Spear, “Money Matters: The Gentileschi’s Finances,” in Judith W. Mann ed., Artemisia Gentileschi: Taking Stock, (Turnhout, Belgium: Brepols, 2005), p. 156.

[4] 根據傳說,本書是由托勒密二世國王(公元前285-46年)的遺贈下進行的工作,現代學者將《友第德之書》的寫作年代定為希臘化時代(約公元前135-78年),地點在亞歷山大或巴勒斯坦,作者不詳。
Kevin R. Brine, “The Judith Project,” in Kevin R. Brine, Elena Ciletti and Henrike Lähnemann eds., The Sword of Judith: Judith Studies Across the Disciplines (Open Book Publishers, 2010), p. 7, pp. 9-12.

[5] Elena Ciletti and Henrike Lähnemann, “Judith in the Christian Tradition,” in Kevin R. Brine, Elena Ciletti and Henrike Lähnemann eds., The Sword of Judith: Judith Studies Across the Disciplines (Open Book Publishers, 2010), p. 56.

[6] Elena Ciletti and Henrike Lähnemann, “Judith in the Christian Tradition,” pp. 41-48.

[7] Kevin R. Brine, “The Judith Project,” p. 5.

[8] 格里塞爾達・波洛克(Griselda Pollock),胡橋,金影村譯,《分殊正典:女性主義欲望與書寫》(南京市: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16),頁151-154。

[9] Garrard, Artemisia Gentileschi: the image of the female hero in Italian Baroque art, pp. 168-171.

[10] 除了上述所提到的,由文學、宗教形象談起的歷史悠久,友第德圖像的出現也同樣歷史悠久,在《友第德之劍》中提到最早可辨認的友第德圖像出現在五世紀那布勒斯諾洛(Nolo, Naples)的壁畫和八世紀羅馬聖瑪利亞安蒂卡(Santa Maria Antiqua)的壁畫中,而友第德的肖像畫是在《溫徹斯特聖經》(Winchester Bible, 1150-1175年)和《處女鏡》(Speculum Virginum, Mirror of Virgins, 12世紀)等彩繪手稿的傳統下所孕育出來。
Kevin R. Brine, “The Judith Project,” pp. 18-19.

參考資料

Brine, Kevin R., et al. The Sword of Judith: Judith Studies Across the Disciplines. Edited by Henrike Lähnemann, Kevin R. Brine, Elena Ciletti, Open Book Publishers, 2010.

Garrard, Mary D. Artemisia Gentileschi: the image of the female hero in Italian Baroque Art.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9.

Mann, Judith W., et al. Artemisia Gentileschi: Taking Stock. Edtied by Judith W. Mann, Turnhout, Belgium: Brepols, 2005.

波洛克(Pollock, Griselda),胡橋,金影村譯,《分殊正典 : 女性主義欲望與書寫》,南京市: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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