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珮寧

希臘神話中智慧女神雅典娜（Athena）將自大的少女阿拉克涅（Arachne）變成一隻蜘蛛，此後阿拉克涅只能在待在陰暗的角落，不斷編織著把自己困住的網。藝術家致穎（1985-）在「鬼魂與深藍海：致穎個展」（2024.3.30-5.12）中以全球化歷史進程中常被忽略的華人進行切入，將視角轉向位於非洲的島嶼模里西斯（Mauritius），此地曾在十九世紀時作為華人勞動人口轉運的中繼站，同時也是近年來中國科技公司在亞非地區爭取海權的要地。

展覽以深埋在海底的電纜作為連接過去與未來的象徵，同時也代表著如同神經系統的信息傳輸網絡正無遠弗屆地控制世界的灰色地帶，探討權力控制系統。不同於陸地上政經交流的系統，海底電纜代表著潛移默化或無所不在的控制，不僅是空間的全面佔領，更是另一種跨越時間維度的殖民。或許正如同阿拉克涅的故事，人們正逐漸受困於自身用科技所編織的網。

凝視與控制

展場中首先看到作品《攝相機（65）》（2024）【圖1】，錄像中的人拿著一台舊式的照相機對觀者拍攝肖像照，場景源自於十九世紀時期殖民者以攝影作為對華人苦力的監控，被拍攝的苦力成為檔案的一部分，作為一種即將被輸出的勞力商品，同時也作為防止犯罪或叛逃的身分紀錄。

社會學家齊格蒙．包曼（Zygmunt Bauman，1925-2017）在《液態現代性》（Liquid Modernity）中提出當時間具有經過、穿越、覆蓋等承載能力時，時間就征服了空間，在空間中穿行的速度成為人類創造力及想像力的體現，時間就擁有歷史，而空間與時間的關係也自此有了可變性。[1]當殖民者以攝影作為被殖民者的監控手段，片刻的凝視成為永恆的控制，無止境的時間將個人自由的行動空間給覆蓋，成為管理者權力的來源。

《攝相機（65）》擺放在入口處，反轉了攝影者與被攝者之間的關係：攝影者成為影像，而被攝者成為觀者，與此同時，觀者在進入空間時也成為被凝視者。過去的殖民統治成為影像，變成今日被檢視的對象，但觀者也同時暴露在攝像鏡頭面前，站在攝像鏡頭後的控制者當今成了可以被無限次循環撥放的影像，將過去的時間穿越到現在，暗示著權力的控制延續如同縈繞的鬼魂一般，綁架著當代的社會建構及意識型態。凝視的雙眼在過去影像裡活著，提醒人們過去或許從未真的過去，我們仍舊活在被過去凝視之下的監控裡。

若說《攝相機（65）》是一種根植於過去殖民者凝視的隱喻，《智慧城》（2024）【圖2】則是對未來凝視的想像，以「世界數字大腦」和「安全城市」為主導，並挪用美國空軍用來解決戰略監控與決策傳動的執行方針作為智慧城建設的準則。智慧城的監控無所不在，透過信息的掌控來蒐集數據，再運用這些數據強化城市公安，建造城市大腦及打造資訊輸出中心。智慧城的基礎是海底電纜，進行數據的蒐集，而承載在數據之上的信息則仰賴編碼及解碼。換言之，信息成立的要件在於出現一個觀察系統來建構它，[2]而當代社會當中建構觀察系統的是社會群體。

智慧城假設超強數字大腦作為城市安全機制的監控，透過蒐集數據作成檔案，再形成模型，此過程將人們固定在數據檔案當中，建構了全面的知識體系，成為控制的手段。[3]人們的空間被信息蒐集與數據操作的時間給征服，數據檔案成為凝視者，監管著城市公安，成了牢不可破且永無止境的監控。

織網中的空隙

將象徵過去的《攝像機（65）》與象徵未來的《智慧城》連結起來的是《鏈結》（2024）【圖3】，作品紀錄過去十九世紀模里西斯作為華人苦力中繼站，到當今中國跨國企業通過海底電纜建立的世界大腦藍圖。呈現模里西斯首都的華人會館「南順世襲大廈」，此地混合商業、辦公、居住，並做為移民的支持、照護及物質與資訊交流之所在[4]。

《鏈結》，英文為 The Link，「鏈」字在說文解字中注為「銅屬」，六書中釋義「以鋃鐺之類相連屬者爲鏈」，今則以「金屬環相連而成的繩狀物」解釋[5]；而 link 具有「連結、聯繫」等意[6]。鏈字帶有環狀的意思，例如區塊鏈（Blockchain），指一種紀錄資料的創新技術，被紀錄下來的資料會被放入一個個相互連成封閉範圍的區塊當中。[7]此外，鏈字還帶有金屬意涵，象徵著由導電性良好的金屬材料銅製成纜芯的電纜，透過遍布展場空間的電纜畫作將過去與未來串聯，而《鏈結》展現出在這條時間軸的鏈條上，承載著被電纜串起不同時空中的流動人口，他們在此交會。[8]鏈條接成環狀，隱喻著過去與未來都在相同的節點上，過去通往未來，但在未來之後又逐步走向過去，困在迴圈當中。建構在科技之下的智慧系統如同織網般籠罩，織網中存在空隙或網眼，成為駭客入侵的管道，致穎選擇用駭客的角色對信息提出質疑，顯現在賽拉弗與祭司的問答之中[9]，智慧是暗藏在體系後面全知的凝視者，不論是過去因科技進步而導致的殖民活動，還是由數據生成的未來安全模組系統，全球化將織網不斷擴大，越來越多的人被圍困在織網裡，重複著控制與被控制的歷史迴圈。

智慧如同深藍海裡的鬼魂，這些鬼魂是全球化之下的犧牲者，被科技與現代化的腳步拋之腦後，為了生存而不斷追趕未知，在水陸空間中遷移，在異域扎根，最後流連在記憶與信仰中。這些鬼魂在網路中得以自由穿梭，他們不被當成待解讀的訊息，因為他們是一段被忽略的過去。「鬼魂與深藍海」無視海底電纜成就出的科技網路所編織的網，反而將之以視覺化的形象呈現，形象的話語中沒有離線也沒有網眼，鬼魂因此得以現身，將過去被忽略的資訊再次訴說，也提醒著我們，當代社會正暴露在名為安全的監視之下無所遁形。

[1] Zygmunt Bauman，陳雅馨譯，《液態現代性》（臺北：商周，2018），頁44。

[2] Bruce Clarke，〈信息〉，W.J.T Mitchell、Mark B.N. Hansen 主編，肖臘梅、胡曉華譯，《媒介研究批評術語集》（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頁127-128。

[3] 麥克・懷特（Michael White）、大衛・艾普斯頓（David Epston），〈「圓形監獄」作為當代權力機制：有效地鑄造人成為「柔順的身體」〉，《關鍵評論》（2018.05.23），網址，＜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95935＞（2024年10月9日檢索）。

[4] 洪建全基金會，〈洪建全基金會第七屆銅鐘藝術賞，「鬼魂與深藍海：致穎個展」，探討技術發展與勞動控制體系間的錯綜關係〉，《非池中藝術網》（2024.03.13），網址，＜https://artemperor.tw/focus/5900＞（2024年4月25日檢索）。

[5] 取自漢典。〈鏈〉，《漢典》，網址，＜https://www.zdic.net/hant/%E9%8F%88＞

[6] 取自劍橋線上詞典（Cambridge Dictionary）翻譯。〈link〉，《劍橋線上詞典》，網址，＜https://dictionary.cambridge.org/zht/%E8%A9%9E%E5%85%B8/%E8%8B%B1%E8%AA%9E-%E6%BC%A2%E8%AA%9E-%E7%B9%81%E9%AB%94/link＞

[7] 閱讀筆耕，〈區塊鏈是什麼？區塊鏈 6 大特性、運作方式、產業應用一次搞懂！〉，《CHANIEE鏈習生》（2022.11.10），網址，＜https://chainee.io/what-is-blockchain/＞（2024年10月9日檢索）。

[8] 《鏈結》藉由兩位駭客的人物形象將華人、地域、交通等連繫在一起，分別是操持客語的賽拉弗與祖魯語的祭司，兩人與每週來到大廈頂樓練舞的舞者共同跳著街舞與傳統舞蹈，不同種族與語言之間的碰撞，無形中形塑出在當地苦力移民後代在多元化雜揉之下的身分認同。

[9] 《鏈結》作品中賽拉弗與祭司的問答：
賽拉弗：「智慧是什麼，你問道？資料的分析者、模式的觀察者」
祭司：「數位分身的化身、未來動向的先知、深藍海裡的鬼魂」
〈第七屆銅鐘藝術賞——鬼魂與深藍海：致穎個展〉，《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網址，＜https://clab.org.tw/events/ghost-sea/＞（2024年4月25日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