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珮寧

金瓜石的採礦史從清末開始，日治時期達到高峰，戰後轉型以礦物冶煉加工為主，直至1985年金瓜石礦區的所有權者臺灣金屬鑛業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臺金公司）因不敵連年虧損，遂由台灣糖業公司及台灣電力公司（以下簡稱台電公司）接管。台電公司接續了原先臺金公司留下許多文化資產，如市定古蹟金瓜石太子賓館、金瓜石黃金神社、歷史建築水湳洞選煉廠（十三層遺構）及文化景觀台金濂洞煉銅廠煙道（廢煙道）等。[1]

黃金盛典藝術祭是台電公司近年來積極推動的公共藝術計畫之一，自2019年起，台電於金瓜石在地重要歷史古蹟場域修復完成後辦理藝術祭活動，包括了2019年在水湳洞選煉廠的「點亮十三層」、2022年在黃金神社「黃金盛典．序曲」，2024年黃金盛典藝術祭以夏目漱石（1867-1816）的短篇小說《夢十夜》（1908）為題，不僅展區擴大為金瓜石全區，展期也延長至2個月。[2]「夢十夜」不為回顧淘金熱所帶來的繁華，試圖在轉瞬即逝的夢境中感受礦山經年累月的風霜，與斯土斯景進行對話。【圖1】

困在繁華歲月裡的山城

金瓜石作為台灣曾經礦藏量最豐富的礦脈，創造出無限的財富與商機，如今卻榮景不在，只留下零星的痕跡在歷史上畫下淡淡的幾道軌跡。這些殘存的遺跡凡被保留下來的都變成紀念物，告訴人們過去發生的事。時間賦予它們話語權，讓無機物成為有機物，過去的事件以可見的形式被記憶下來，同時也限定了一段歷史被訴說的方式。代表著過去的這些物件在時間裡逝去，在歲月裡復活，卻在自我描述裡再次死去。不會說謊的真相在當今成了行銷礦山的口號，將整座山頭圍困在過去的繁華之中，吸引著觀光客前來，將記憶及詮釋的工作交由這些紀念物負責。人們和這段歷史實質上是斷裂的，保存並非將過去帶往現在，而是在時間永恆的長流中，將其遺棄在過去某個曖昧的片刻間。

在紹爾（Carl Ortwin Sauer, 1889-1975）的論文著作〈地景型態學〉（The Morphology of Landscape, 1925）中提出地景是文化與自然力量間互動的產物。[3]金瓜石的採礦史在地景上留下鑿痕，不論是斷軌的鐵路、廢棄的礦道或建物的地基等，不僅是文化與自然的產物，更是持續變動中的狀態，共同描繪著這座山頭的樣貌。2024黃金盛典以「夢十夜」為題，參展藝術家各自以紀念物為藍圖，在這座昔日的礦山裡創作。然，藝術家們並非經歷過金瓜石的歷史，或是出生於此地，採礦的歷史記憶於他們而言並非能夠完全感同身受，對他們產生直接影響的是在金瓜石山頭上感受到的仍持續變動的文化地景。

策展人以夏目漱石的短篇小說《夢十夜》為主題，《夢十夜》講述了十個不同的夢境。夢境在榮格（Carl Gustav Jung, 1875-1961）的心理學中具有「整合」的功能，將在白天活動的意識中來不及消化的部分，在夜晚具潛意識作用的夢境裡尋獲補償，在夢境當中，潛意識和意識得以對話，讓現實中的難題獲得超越。[4]小說《夢十夜》中的夢境各自不同，描述如同寓言故事般的幻境，在若有似無之中，創造了無數種思想，亦產生了無數種詮釋的可能。

在夢境的語境之下，由山城歷史所形塑出的文化地景如同隱隱的潛意識作用，不僅包含著人類的歷史，也潛藏著自然的變動。藝術家們的進入，是透過觀察與想像讓山城的潛意識與創作的意識交會，呈現在作品之中。夢境如同陌生的語言，創造出一個敘事的空間，而藝術被放置於此，打開了山城與人再次對話及交流的可能，透過藝術的注入讓受保存的過去再次流轉，與當下匯流。

以時間描繪夢的形狀

2024黃金盛典藝術祭一共展出15件作品，以夢做為發想，藝術家結合地景進行創作，提供人們更多認識及詮釋礦山的方式。筆者觀察到王煜松（1994-）的作品《無極》（2024）【圖2】並非將人類視為對自然的控制者，而是以人作為主體，在作品中開啟自然與人類對話的可能，將過去的人文及自然透過創作手法凝縮在作品中，並透過模糊人工與自然的界線邀請觀者走上前進行觀看，在觀看的過程中創造了人在自然之中的想像，藉此產生了與自然對話的可能。

《無極》是一件擺放在草地上的作品，以人工完成的大型圓形球體，質地狀似石頭，在球體之下半隱半現著人工開鑿的坑洞，當觀者往洞裡望去，在不見底的洞裡卻能看見藍天【圖3】。《無極》描述礦石被移走之後留下的坑道，這些坑道因淘金夢而存在，藝術家將鏡子放置於洞裡，照見的天空如同遙不可及美夢變得觸手可及，同時，鏡子也擾亂了坑道的路徑，近在眼前卻難以觸摸，使人受困坑道之中，如同困在由過去通往現在的時空迴廊裡。

王煜松以球體作為創作的路徑，試圖呈現出萬事萬物在無主觀的思維介入之下自主運動的過程。在牛頓第一運動定律「動者恆動」的力學原理之下，球體若是開始滾動，則會無止境的滾動下去，王煜松將球體靜置在空間中，如同將時間凝固，進而也將空間固化。進入這個場域裡，仿如失去時空，只剩下當下的情境。除此之外，王煜松在「夢十夜」的藝術論壇中也分享道，在創作的過程中，他挖掘坑道的行動如同考古學家進行研究的過程。[5]他將在金瓜石採集到的土石嵌進球體的水泥層內，如同將土石形成的時空收容進球體裡，一方面將歷史濃縮在藝術家創造的情境裡，描繪出即使採集到了實物卻無法觸及過去的語境，人們只能不斷的從旁測量勾勒過去輪廓；一方面也顯現出自然與非自然之間界線的模糊，這些擺放在草地上的作品，以人工的方式凸顯自然與人為的作用，如同礦經過人們的開採及加工，抹去自然的痕跡再被形塑成人們想要的樣子。

《無極》搖擺於自然與非自然、過去與現在的時空之中，強烈的對比之下，產生出一股仿如幻境般勾人的魔力，引導觀者走上前去觀看，先將人與自然分離之後，才使人們看見自己身在自然之中。

時間也是夢的載體，不論長短，人們以看得見的形式保留虛幻的夢境，如同自然以看得見改變的方式來暗示存在。《無極》在「夢十夜」的論述之下開啟了過去與當下交織的節點，隨著時間的變化，自然將逐漸成為作品的主體，主動與作品進行溝通，再將新的形態展示給人們觀賞。歷史留下的物件牽絆著過去的時間，影響著人們的視角，而這些以夢為題的作品，彷彿將歷史化成一場逝去的夢，在夢醒時分提醒人們以嶄新的視角看待這座山城。

[1] 〈金瓜石九份黃金開採史〉，《金生前世基隆山》，網址，＜http://tcmb.digital.ntu.edu.tw/memory/geology/story_keelung/story3.html＞。

[2] 〈關於黃金盛典藝術祭〉，《黃金盛典》，網址，＜https://taipowerartsfestival.tw/about＞。

[3] 約翰．威利（John Wylie），王志弘、錢伊玲、徐苔玲、張華蓀譯，《地景》（新北：群學出版，2021），頁27。

[4] 莊博安，〈想要解夢？先看心理學家榮格怎麼分析夢〉，《泛科學》（2016.7.7），網址，＜https://pansci.asia/archives/100956＞（2024年10月1日檢索）。

[5] 王煜松、何彥諺、莊偉慈，〈虛構中的真實樣貌〉，夢十夜｜藝術論壇，黃金盛典藝術祭，金水基地，2024年9月13日，場次三。

參考資料

Alan Sonfist 編，李美蓉譯，《地景藝術：環境藝術評論選集》，台北：遠流，1991。

臺北市立美術館，〈臺北美術獎首獎王煜松個展：探尋迷宮般的時空花園〉，《非池中》（2021.04.09），網址，＜https://artemperor.tw/focus/3919＞

〈花園──王煜松個展〉，《臺北市立美術館》（2021.04），網址，＜https://www.tfam.museum/Exhibition/Exhibition_page.aspx?ddlLang=zh-tw&id=6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