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諺樺

「整個巴黎都在嘲笑我的女兒，她完蛋了⋯⋯她將受辱而死。」——薇金妮．葛圖的母親，瑪莉．薇金妮．德．特南。^[1]

1884年，年輕的約翰．辛格．薩金（John Singer Sargent, 1856-1925）在法國官方沙龍展出一件無名女士的畫像【圖1】，而前景似錦的薩金將會因為這幅畫改變人生，甚至連帶改變他在藝術史上的定位。

那是一幅簡單的作品，在空無一物的背景中，一位穿著低胸黑色禮服的女子正走向觀眾，卻將頭轉向左方、俐落地展現她的頭部線條，她將一頭棕髮高高梳起，並用一枚彎月形的髮針固定；她的右手撐住一旁的裝飾圓桌，另一支握著黑色扇子的手，則輕輕撩起裙擺。女子禮服上半身心型剪裁，兩側以兩條鑲嵌寶石的鏈條固定，她的膚色因為藝術家以冷色調製造陰影而更顯蒼白，只有在耳朵與鼻尖處敷上了一層血色。

薩金的早期職涯

約翰．辛格．薩金還小時就隨著家庭四處搬家，雖然雙親都是美國人，他出生佛羅倫斯，並在19歲那年進入當地的美術學院（Accademia di Belle Arti）習藝，在隔年搬到法國巴黎後，年輕的薩金在事業剛開始起步的藝術家卡洛呂—杜宏（Carolus-Duran, 1837-1917）的畫室中學習，此時莫內（Claude Monet, 1840-1926）與他的友人們才剛完成1874年後人稱為「第一次印象派畫展」的著名展覽，巴黎藝術界正遭受一場暴風雨式的革命，在此同時像波古赫（William-Adolphe Bouguereau, 1825-1905）這樣畫風細緻的學院派藝術家作品【圖2】，仍然是市場上的主流；卡洛呂—杜宏可算是折衷派，在學院受訓但是畫風融合了西班牙藝術家委拉斯貴茲（Diego Rodríguez de Silva y Velázquez, b.1599-1660）那樣粗曠的筆觸，薩金繼承了這點，並跟隨老師的腳步，進入國家美術學院（École des beaux-arts）學習，且陸續在官方沙龍展取得佳績。

1883年，野心勃勃的薩金希望在沙龍展取得更好的成績，此時他結識了巴黎的時尚名媛薇金妮・艾蜜莉．葛圖（Virginie Amélie Avegno Gautreau, 1859-1915），美國出身的她與一位法國銀行家結婚後，即活躍於巴黎上流社會；薩金被薇金妮奇異的美貌深深吸引，因此馬上邀請她成為下幅巨作的主角，薩金做了無數的習作、嘗試了不同的姿勢【圖3】，過程中總是讓薇金妮露出側面，然而這幅肖像的繪製過程不大順利，薩金除了抱怨薇金妮不願好好配合當模特兒，也埋怨無法正確捕捉薇金妮的美貌。^[2]在一番折騰後，薩金最終在隔年展出名為《無名夫人》（Madame X）的巨幅肖像畫。

風暴的開始

當《無名夫人》展出時，受到了大量的負評，人們顯然不大喜歡這幅畫（或至少人們覺得這幅畫很怪）當代的人記錄到「她看起來解體了，在場的女性都在嘲笑她：噢！這就是那位『美人』嗎？噢，真糟！」^[3]綜合評論來看，人們除了無法接受薇金妮過於突出的外貌與慘白的膚色，更重要的是薇金妮穿著黑禮服的方式不合當時的穿儀禮儀——薇金妮右肩的肩帶最初其實是垂落至臂膀的；今日我們所知的《無名夫人》其實被塗改過，或許是為了製造一種輕鬆的日常感，原來畫作中薇金妮右肩的肩帶是落下的；^[4]1884年時，露出上半身肩背的皮膚的肖像並非不常見，比方保羅．賈克—艾梅．波特利（Paul Jacques-Aimé Baudry, 1828-1886）就有兩幅畫中人服裝造型與薇金妮相近的肖像畫【圖4】，但是薩金畫中薇金妮脫落的肩帶，在當時被視為一種不堪入目的穿衣方式，這也就讓大眾無法接受這幅肖像。《費加洛報》一則評論寫道「只要再多動一下，這位女士就會全裸。」^[5]一幅當時的諷刺插畫【圖5】的標題則寫道「有著舒適袖口的裙裝，引人遐想的時尚。」或許是受到輿論壓力，薩金最終重新繪製肩帶的部份，讓薇金妮好好穿上衣服。

《無名夫人》並不只招致負評，還是有人欣賞薩金畫中的現代性，文學家茱蒂特．高提耶（Judith Gautier, 1845-1917）就評論道「這是個女人？這是個奇美拉吧，一隻昂首的獨角獸⋯⋯不，不是這樣的，這是一位藝術大師精煉筆下的現代女性⋯⋯是件激起獨特視覺之美的畫作。」^[6]

巴黎小姐的時尚之都

換個角度，或許我們可以從當時的社會氛圍，猜測為什麼《無名夫人》造成如此風波。

巴黎的時尚之都稱號其來有自，早在18世紀，巴黎就有國際知名的高級訂製服工坊，雖然華美的衣物是當時每個女孩的夢想，高級訂製服的昂貴價格讓「穿得美美的」是貴族與有錢人的特權，但這一切都在1850年後變得不同，^[7]此時成衣產業的發展，讓買到美麗衣物的時間與金錢成本大幅下降，同時也帶動百貨公司的興起。^[8]

19世紀中期後，巴黎的百貨公司就像星期天的台北信義區那般，四處擠滿了在百貨公司血拚的人潮，人們對時尚的高度關注，也反映在當時的出版業，正如現代人在社交平台看其他人如何穿搭，報禁解除的19世紀法國媒體，很快地就嗅到一股商機，他們出版大量的女性雜誌，指導女孩們如何穿著，甚至會配合工商廣告，告訴她們要到贊助商的商店買最符合潮流的衣物。

在多樣的裙裝選擇中，黑色禮服是一件歷久不衰的衣物，就像香奈兒在五十年後創造的小黑裙（little black dress）那般；從1860年代的時尚插圖（fashion plate）中，黑色禮服就是常客【圖6】，普法戰爭後這股潮流也未消減，甚至因為其哀弔的意涵而多添了一層意義及美感。《無名夫人》中，上半身心型及縮腰剪裁的黑色晚禮服正是1880年代流行的設計，但當時更常見的款式多有層層蕾絲或花朵裝飾【圖7】，從《無名夫人》身上更加簡約的設計來看，薇金妮的晚禮服是特別訂製的款式，而非百貨公司中可買到的大眾款。^[9]

出版業與時尚產業的興盛也讓「巴黎小姐」（Parisienne）成為了一個有趣的現象，這些女性是巴黎的驕傲，她們助長並撐起了巴黎身為時尚之都的稱號，身上衣物的實際價值無法定義巴黎小姐，而是因為她們良好的品味造就了她們的名聲。然而巴黎小姐也反映出19世紀巴黎的社會現狀，革命前社會階級分明的狀況有所改變，人們無法簡單地由衣物確定對方的身分，雖然這代表著時尚的普及化，卻也造成巴黎人對身分的焦慮，甚至是對不同階級混雜的情況感到不安。^[10]而這種焦慮感也恰好反映在薩金與他的畫作中：人們知道《無名夫人》是誰，也知道畫家與畫中人都是美國人，而非純正的巴黎人，他們或許很優秀但始終是外人，薇金妮那鬆落的肩帶正是外來壞品味的表徵──她永遠都無法成為擁有好品味的巴黎小姐。

在藝評猛烈的炮火下，心灰意冷的薩金逃到倫敦，希望重新開始他的繪畫事業，他將《無名夫人》一同帶到了海岸的另一端，好好保存著，因為他始終認為那是他畫過最好的一幅肖像畫。三十年後，在因緣際會下，薩金認識了大都會美術館的館長，此時希望能在故土有一席之地的薩金，便將《無名夫人》賣給了這座舉世聞名的館舍，薩金為了保護薇金妮的名聲，而在正式的文件上，稱這幅肖像為《X夫人》，而當她在多年後第一次嶄露其奇異的美貌時，紐約的《先驅報》以頭版報導大都會這件全新的館藏。一百年過去，《X夫人》的來歷仍是大都會美術館為人津津樂道的故事。

[1] Richard Ormond and Elaine Kilmurray, John Singer Sargent: the Early Portrait, Complete Paintings, volume 1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8), p. 114.

[2] Ibid, p. 113.

[3] Ibid.

[4] 請見 Stephanie L. Herdrich, “‘From the Archives’: How Madame X Came to the Met,” The MET, January 8, 2016, https://www.metmuseum.org/zh/articles/how-madame-x-came-to-the-met (accessed May 11, 2024). 文章中附有《無名夫人》修改前的歷史照片。

[5] Justine Renée de Young, “Women in Black: Fashion, Modernity and Modernism in Paris, 1860-1890” (PhD diss.,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2009), p. 313.

[6] Ormond and Kilmurray, John Singer Sargent, p. 114.

[7] 其他因素包括法國革命後對法律的革新，除了禁奢令被廢止，人們也能自由選擇職業或販賣物品，而不被傳統行會系統限制。見 de Young, “Women in Black,” p. 56-57.

[8] De Young, “Women in Black,” p. 58.

[9] Justine Renée de Young, “1884- John Singer Sargent, Madame X (Virginie Gautreau),” Fashion History Timeline, August 24, 2018, https://fashionhistory.fitnyc.edu/1884-sargent-madame-x/. (accessed April 25, 2024).

[10] de Young, “Women in Black,” p. 96.

參考資料

Davis, Shane Adler. “’Fine Cloths on the Altar’: The Commodification of Late-Nineteenth-Century France.” Art Journal 48, no. 1 (1989): 85-89.

De Young, Justine Renée. “1884- John Singer Sargent, Madame X (Virginie Gautreau).” Fashion History Timeline, August 24, 2018, https://fashionhistory.fitnyc.edu/1884-sargent-madame-x/. (accessed April 25, 2024)

De Young, Justine Renée. “Women in Black: Fashion, Modernity and Modernism in Paris, 1860-1890.” PhD diss.,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2009.

Herdrich, Stephanie L. “From the Archives: How Madame X Came to the Met.”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January 8, 2016. https://www.metmuseum.org/articles/how-madame-x-came-to-the-met. (accessed April 25, 2024)

Herdrich, Stephanie L., H. Barbara Weinberg, and Marjorie Shelley. American Drawing and Watercolors in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John Singer Sargent. New York: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2000.

Ormond, Richard and Elaine Kilmurray. John Singer Sargent: the Early Portrait, Complete Paintings volume 1.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8.

Sidlauskas, Susan. “Painting Skin: John Singer Sargent’s Madame X.” American Art 15, no. 3 (2001): 9-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