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編輯部

本回作者專訪,邀請到漫遊藝術史撰稿人江祐宗,自國立中央大學藝術學研究所畢業後,他曾於中研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旗下組織擔任研究助理,現則就讀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東亞學系博士班,藉由此次訪談,同時,也是一趟口述的藝術人生之旅,編輯部將首從由江祐宗的學習歷程展開探索,溯源他在藝術史領域中研究興趣的起點,續帶領讀者訪探一位藝術愛好者,何以成為專注於博物館研究與東南亞藝術史的學者,以及懷抱普及藝術教育之熱忱的志士。

在此之中,我們觸及討論博物館與美術館的收藏與展示議題,並於這項議題下「再」思考藝術史的書寫,另以新加坡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 Singapore)為聚焦點,探討此場館作為區域藝術展示中心的角色,認識其建築的歷史意義、展覽的敘事策略等,更透過分析星國的藝文政策,解惑當地的藝文產業發展;正當逐步熟稔於相對陌生的東南亞藝術生態時,江祐宗在我們眼前翻開一臺灣美術史充滿流動性的泛黃頁面,回看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臺灣藝術家在亞際之間的移地交流,提供以多重與新一層觀點,重建與重填臺灣美術史骨肉的可能性。

專訪漫遊藝術史撰稿人江祐宗

參考您的學經歷,編輯部推測您與藝術史相遇的起點,應為大學就讀中央大學法文系期間,同時選修的藝術史學分學程(由中央大學藝術學研究所開設),自此步入藝術史的世界,並在畢業後選擇進入中央藝研所,繼續深化這塊領域的學識⋯⋯

A:

其實從更早的時候開始,我對「藝術」這件事便懷抱著熱忱,升上高中前我曾在畫室待了段時間,不少習畫的同儕皆考入了重點美術班,然而透過這段學習美術的經歷讓我意識到,創作不僅仰賴自身的努力,亦不可否認極大程度關乎著個人天賦,因此日後,我雖然並沒有走上藝術創作的路途,不過在高中準備升學期間,仍然向提供職涯指引的輔導老師,表達了自身希望朝藝術與人文領域發展的興趣。那時藝術史作為一項較冷門的專業,至今在臺灣也僅有南藝大設立此學系的學士班,當年的我還未有辦法明確講出「藝術史」這個詞,於是被建議就讀可接觸到文學或應用一門語言的科系,以便探索人文藝術的相關知識。

而進入中央大學法文系後,除有許多課程圍繞於法國文學作品,也有能讓我更深層觸碰到藝術與文化層面學識的課堂,另關於藝研所開設的學分學程,我自認所受影響最深的是謝佳娟老師的「藝術與社會」,這門課讓我重新思索親近與理解藝術的方式,回顧從前在畫室的學習經驗,並與此時吸收藝術史知識的體驗相較,兩者是以不同的態度看待藝術作品,前者重視的是繪畫技法,後者則是我從「藝術與社會」課程中,領會到藝術能由美學的視角之外,窺看與社會的互動,改造了我過往的藝術解讀之道。

編輯部還參考了您的碩士畢業論文〈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作為區域藝術展示中心:以新加坡國家美術館為例〉(2020),與2020至2023年間在漫遊藝術史刊登的多篇文章,如:〈亞洲的文藝復興城市:新加坡〉(2020)、〈一座美術館的誕生〉(上)(中)(下)(2023),多份精彩的寫作內容⋯⋯。

A:

自大學時的「藝術與社會」課程,我開始關注起「美術館」這個場所,作為藝術與社會的交會處,藝術與社會最直接展開互動的關鍵場域,它使我渴望得知:「矗立在眼前的美術館,於協助人們瞭解藝術此一方面,扮演了何種角色?」後進入研究所,我再選修了同為佳娟老師教授的「歐洲藝術收藏與展示文化」,進一步豐富我對美術館及其收藏與展示的歷程、手段之認識,深度思考美術館空間與展覽此事的關係,最終誕生一篇以美術館為題的論文。

至於為何選定新加坡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 Singapore)【圖1】,這起因於一場陰錯陽差的參訪計畫:我在升上碩一前的暑假來到新加坡旅遊,原預計參觀新加坡國家博物館(National Singapore Museum),卻因名稱過於相似與迷路,最終變為到訪新加坡國家美術館。就這場意外的參訪經驗,我於此場館感到驚艷的部分有兩項,其一是建築空間,它由英國殖民時期的前最⾼法院與市政⼤廈串建,並留存了原法院室內的擺設,沒有將內部夷為平坦方正的白盒子,可見到高立在旁的議員席位——這種展覽空間,從而締造出一種雙重認證,為新加坡在一處經國家認證的歷史場合講述自身歷史,且在同一塊空間內展示經其政府認證,被認為最具代表性的藝術作品。

再是,國家美術館展廳主題的規劃方法,可說等同於新加坡解讀東南亞藝術史的方式,在到訪這座「新加坡『國家美術館』」時,我抱持著它能解答「何謂新加坡的美術?」,以及可向觀眾遞出新加坡國家藝術之精粹的期望,然而走過一遭展場動線,國家美術館首先將觀者引導至「東南亞展廳」,透過大歷史的敘述脈絡,輔以多項議題如殖民、反殖民、現代化等,單元式的提供東南亞區域藝術的發展框架,接續才邁入「新加坡展廳」,企圖心極強地將新加坡藝術宣示為東南亞藝術發展的頂點,令我頗感震撼。

經歷這段觀展體驗,我帶著「為何一『國家美術館』展示的非為國家藝術,而是區域藝術?」的疑問回到臺灣並展開調查,才發現多國國家美術館確實同享有此一展示「區域藝術」的共通點,其後,新加坡國家美術館便成為我的研究基點,透過對它的建築、展示與論述的探查,我在碩論中步步檢視此機構呈現的「國家」與「區域」概念,再藉以新加坡的案例回溯西方脈絡下的國家美術所暗示的「國家」概念及其與「區域」之間的關係,形成你們現在所看到的論文內容。

【圖1】新加坡國家美術館。圖版來源:WIKIPEDIA

在碩論〈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作為區域藝術展示中心:以新加坡國家美術館為例〉中,您將新加坡國家收藏的建立劃為三階段,分別是1942年殖民前後的私營與公營機構時期,及至五零代年末到1965年新加坡獨立建國後,館藏資源重新分配、展示策略出現轉向的國家博物館時期,詳盡地爬梳國家收藏的建立脈絡;而三年後,您在漫遊藝術史上刊載的〈一座美術館的誕生〉系列文章,同樣細緻地在更為綿長的時間線中,自文藝復興時期的奇珍異寶收藏室(Cabinet of Curiosities),暢談至現代時期的白盒子空間,並觸及當今亞洲語境下的「美術館/博物館(Gallery/Museum)」概念⋯⋯。

A:

學術論文面向的群體多為已在學術界耕耘的人士,他們備有基礎的專業知識,因此相較漫遊藝術史,這以一般民眾與藝術史興趣者為目標閱讀群的平台,其所提供為普及藝術史知識的大眾向文章,部分脈絡並不需撰寫的過於詳細,此外更需多加留意何處需省略,何處得斟酌添上必要的背景資訊。另關於〈一座美術館的誕生〉系列文章的撰寫動機與內容,它與前提課程「歐洲藝術收藏與展示文化」深有關聯,這堂課我修了兩次,首次修課時接收的知識,狠狠衝擊了我腦中對於美術館的想像,體認到收藏與展示原來有如此多事項值得鑽研,其中美術館背後存在的綿長歷史進程,這項機構是如何發展至今我們所見的模樣,便是我最感興趣的一塊。

碩士畢業後,我一方面在社區大學兼課,教授的內容多為我從過去課堂習得的知識,由這段教學經驗與過去至今的研究中,我意識到社會著實缺乏認識美術館此空間/事物本身的機會,民眾難以尋得一認識美術館歷史之地,於是〈一座美術館的誕生〉的誕生,是我期望給予大眾的一條簡明、快速、脈絡性地認識美術館其形成歷史的管道。此外,因這項主題的相關文獻多為西方國家產出的資料,少述東方的美術館發展,且我們當前認識的美術館與博物館之概念,亦是待十九世紀中後期後,才始由西方進入東方世界,這促使我在碩論與漫遊的文章,皆進一步加入我方——亞洲——對於收藏與展示的觀點,如研究十九世紀前東方文物在西方供給的藝術概念中之套用問題,探討東西方藝術作品/文物特質的相異性,或如華文語境中「博物館」與「美術館」兩機構的區別問題,試圖辨明兩詞底下攜帶的場館定義與置入的展品差異。

A:

談到文藝復興城市計畫時,可以順道關注新加坡藏品的典藏情況,與臺灣各場館擁有自己的典藏之情況不同,新加坡所有的藏品與文物皆歸國家所屬,由新加坡國家文物局(National Heritage Board) 管理,政府為每個機構劃分定位,配置藏品至適當的館舍,以求清楚且合宜地顯示一物清楚的功能,它所要扮演的角色。如放置在新加坡國家美術館的展品,其展示論述旨在使它的藝術價值可見於世,而若是展示於新加坡國家博物館的藏品,則將作為一項歷史的視覺證據,因為此場館在議題講述上的使命,纏繞在國家的歷史身上,於是合理不會著重於觀看它的藝術性,而是將之視為闡述一歷史事件的視覺紀錄。

另一方面,新加坡思考藝術與文化的方式,在藝文政策的制定上,與臺灣相去甚遠,除前所述為藏品覓得適宜展示處的作法,新加坡作為一個經濟發展導向極強的國家,文藝復興城市計畫的提出,首要可藉以釐清其政府對於藝文領域事物的態度——新加坡致力發展藝文產業,望成為東南亞國家中藝術領域的巨頭,並非出於關心藝術與文化,而是一項反向操作:推動藝文產業發展,能興盛經濟層面的發展。這項觀點在1989 年發布的《國家藝術發展報告書》(Report of Advisory Council on Culture and the Arts)中可得到佐證,其內容觸及討論稅法、拍賣、策展、藝術管理顧問等主題,[1]新加坡政府希望將藝文環境養好,培育願意資助藝文產業的藝術人口,而新加坡國家美術館,便是此項計畫最後一期的產物(2010 年建造,2015年 開館)。

自《文藝復興城市計畫》結束後以來,新加坡的藝文政策至今並沒有太大的改變,政府秉持前述的重商心態發展藝文,去年總理換任後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作為,這是由於他們的藝文政策在計劃案時期已先經過縝密的規劃,確認可行後便在執行後一步到位,不存在所謂的滾動式修正,日後也就接續同一套不會出差錯的模式進行下去,除此之外政策能順利的推動,最主要還是因爲新加坡的政體不大,政府辦事非常有效率。

您在碩士畢業後進入中研院的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工作,並於近期,編輯部由主編老師的口中得知,您準備入學臺師大東亞學系的博士班,建議我們可請教您的研究專長:東南亞藝術史,這方面的研究心得⋯⋯。

A:

在中研院作為研究助理的工作期間,有幸在中心執行長的支持下開展小型的研究計劃,「面向南方的臺灣美術史」(以下簡稱「面向南方」)便是在此之下誕生的產物;一方面,「面向南方」也屬一種前導性研究計畫,若以一篇已開展完成的論文相作比喻,這項計畫尚停留在文獻回顧的部分,問題意識仍在形塑當中,此外,「面向南方」也是為我踏進博士班後想續做的研究鋪路。若希望瞭解這份計畫的成果概況,可參考我發表於東南亞區域研討會的論文《新加坡藝術史的書寫與轉向》(現階段審核中),探討新加坡藝術史自1960至2000年間約為三階段的書寫發展,其書寫轉變上與社會因素、國家發展的關聯為何。透過「面向南方」我想思考的是,除了朝向北方如日本,或面對毗鄰的中國,探勘臺灣美術發展美術此事,是否還能望向南方,在東南亞地區的藝術世界尋找關於臺灣美術史的蛛絲馬跡?

我在研究過程中注意到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客家、華裔族群在亞際(inter-asia)之間的流動非常強,其中關於藝術家之間因移地產生的藝術交流亦是同樣的壯盛,就此部分可關注到新加坡的第一座美術學院:南洋美術專科學校(現南洋藝術學院,Nanyang Academy of Fine Arts, NAFA),簡稱南洋美專,由來自廈門的華⼈藝術家林學大(Lim Hak Tai, 1893-1963)創辦(更多資訊可參考〈林學大與南洋畫派〉),徐悲鴻、張荔英等人皆曾停留任教於此,藉由這項過往事實,南洋美專作為一關鍵的華人藝術家匯流處,引發我調查他們在異地相識產生之火花的好奇心,這些身為知識份子的華裔人士,他們的移動性、網絡、關係,如何影響現代知識與教育體系的發展,特別是對於美術的發展,便成為我研究中亟欲挖掘的重要區塊,且我企圖連結起「東北亞」與「東南亞」兩區,化為一「東亞」的文化整體來觀看,希望能闡明臺灣由過往至今的藝術網絡,它的發展不僅是眺看北方,還需注重與南方的互動。

A:

關於我對「南方」的想法,可以再回到前提的研究計畫「面向南方」,計畫的核心,或可說是我的願景,是我期望在談及臺灣與南方(藝術)的連結之際,能跳脫普遍透過如原住民、移工等人士的身份,以族群為切入點的策展之道,如問題中提及的部分「南方」展覽,與其他許多以南方藝術為題的展覽,又或是文化部歷時已久的「重建臺灣藝術史計畫」,「南方」與「臺灣藝術史」的內涵是如此的豐富,應含有更多的可能性,我認為或許能以更直接的手段去處理臺灣美術,特別是學院體制下的美術,與南方的關係,不需先附加特定群體的標籤,再來談南方及與之相關的藝術概念,而我在博士階段的研究,便是希望能提出新的觀點/思考途徑,拓展臺灣美術史議題的討論空間。

再來,關於近年東南亞地區藝術展覽的動態,多國其實還未脫離疫情帶來的影響,以新加坡和泰國這兩個東南亞藝術文化的發展基地為例,對於藝文事業的澆灌目前非為兩國最優先的事項,當務之急是先舒緩經濟方面的緊張,如泰國以觀光發展為重,於是,承前所述,我並沒有看到可與「覺醒:1960至1990年代亞洲社會中的藝術」(Awakenings: Art in Society in Asia 1960s – 1990s, 2022)相較的後起之秀出現,因前項的巡迴大展實在是提出了不少重要議題並下足功夫深究。不過我認為今年仍有值得關注的焦點,那就是新加坡雙年展(Singapore Biennale 2025),另可注意的重要事件是新加坡國家美術館這一兩年內應會宣布整修,因它是由最高法院和市政大廈兩座古蹟改建而來,自2015年開館至今,勢必需要進行適當的維護工程,其外同以古蹟——聖約翰書院(St. Joseph Institution)——為展覽空間的新加坡美術館(Singapore Art Museum)也仍在修建當中,因此若聚焦於東南亞藝術龍頭的新加坡,未來的觀察重點便將落在缺乏兩大重要場館的情況下,國家要如何繼續推動藝文展覽。

A:

來讀博班最大的原因算是與我的初衷有關,這份初衷,也就是普及藝術教育,讓大眾理解藝術史的重要性何在,而要推動這些事情的最低門檻便是需先取得博士學位,最終才能使我走上教職一途,又為何選擇在臺念博班,主要是考量資料取得的方便性,因需經常往返臺灣、新加坡、日本,穿梭在東北亞至東南亞等地間進行研究所需的文獻借閱與實地調查,於是經一段時間考慮後決定留在臺灣進修。不過未來若有機會,我希望能獲得作為訪問學人的機會,或以交換的方式,前進美國的康乃爾大學(Cornell University)進行考察,康乃爾大學是研究東南亞藝術的重鎮,擁有北美規模最大的東南亞研究中心,我相信定能於造訪後受益匪淺。

[1] 《國家藝術發展報告書》內容精簡,約50頁,性質似一份建議,或是國家藝術文化政策發展的規劃藍圖(內文提及此書觸碰稅法之探討,然而需注意實質上新加坡政府並未在此份報告中立法),旨在說明何以改善新加坡的藝文環境,為設定之目標建立可行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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