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瞄瞄

你看過《無名夫人》(Madame X, 1884)嗎?這幅知名肖像畫因鮮明的明暗色調對比、優雅又饒富性感風情的人物姿態而令人印象深刻,但凡看過這件作品,即便未知畫家或像主姓名,也難以忘懷。

或許對西方近代藝術史了解更深的讀者,會知道這是知名美國畫家約翰・辛格・薩金(John Singer Sargent, 1856-1925)的作品,也知道這幅畫在1884年沙龍展展出時引發的喧然大波,導致甫開始在巴黎藝文圈嶄露頭角、前幾次參展廣受好評的薩金灰溜溜地離開法國。他在遷居英國後倚仗高超的繪畫技巧和對於像主神情、心理狀態的精準捕捉而東山再起,在當時一畫千金,且過世後作品依然受到大量觀眾的喜愛,是絕佳的「生前死後都名利雙收」的案例。

以薩金為主角的故事通常就說到這裡。不過,在讀到這則被當作軼聞傳述的故事時,或許會出現更多的疑惑,例如:這幅畫為什麼會被抨擊?(畫家沒預料到觀眾的反應嗎?)像主穿太少嗎?(儘管當時沙龍展的參展作品也不乏裸體人像?)這幅畫中的女人是誰?(她後來怎麼了?)

這些問題的答案,都在——

這些疑惑都能在《肩帶的去與留:約翰辛格薩金與《無名夫人》像主的故事》(Strapless: John Singer Sargent and the Fall of Madame X)中得到尚稱滿意的解答。在這本提供完整時代文化背景的小書中,作者黛博拉・戴維斯(Deborah Davis)將未具姓名的肖像畫像主皮埃爾・葛圖夫人(Madame Pierre Gautreau, 1859-1915)從藝術史的註腳中提取出來、賦予更加完整的傳記,展現她所處的浮華世界———十九世紀中葉,「時尚」的概念在法國上流社會萌芽並快速擴散開來,年輕的皮埃爾・葛圖夫人憑著美貌、驚人的雪白皮膚和獨樹一格的服飾妝容,迅速躍昇為這片舞台上最亮眼的明星。書中也詳盡描述同一時期新舊思潮碰撞震盪不止、風起雲湧的法國藝文圈,身為新銳藝術家的薩金在其中力爭上游的過程。這兩個文化圈時有交集:當時的名流與畫家們有著互利共生的關係———薩金與夫人的合作源自於兩人對彼此的賞識、有意透過此作追求更加耀眼的前景,在1884年沙龍展的滑鐵盧後,作者爬梳了夫人和畫家各自為了挽回形象、留住眾人目光的或成功或失敗的嘗試,以及他們留給後世歷史的遺緒。

黛博拉・戴維斯在引言中表示她未曾受過藝術史訓練,動筆寫作此書的動機是她為出席頒獎典禮向友人借來一襲黑色晚禮服,剪裁令她想起一件眼熟的畫作,進而對畫中人產生好奇心、深入調查其生平。此書主要的資料來源是報紙剪輯、時人日誌與法律文件,在寫作與調查過程中作者也協助典藏單位辨認出原先未知身分的信件寄件人,進而首次得知像主本人對其肖像畫的看法。較可惜的是,儘管書中呈現完整清晰的時代風貌,許多段落都未能提供精確的引用來源,不適合當成學術專著或相關研究的參考資料來源。不過,如果單純想從另一個角度來了解這幅畫背後的故事,這依然是一本相當有趣、內容豐富的讀物。

若故事從她說起……

讓我們先來認識這個雙線並進的故事中的女主角:薇金妮・艾蜜莉・葛圖(Virginie Amélie Avegno Gautreau,婚後多被稱為Amélie Pierre Gautreau),她出生在美國紐奧良州的法國移民家庭,幼時父親過世,母親帶她回到法國生活,並仔細為她擇婿,最終在1878年安排年方十九的薇金妮與正值不惑之年、貌不驚人但家底殷實的商人皮埃爾・路易・葛圖(Pierre-Louis Gautreau, 1838-?)成婚。對薇金妮而言,彩色的人生在婚後才開始——這樣的說法在今天看來或許有些不可思議,而作者也適時地補充當時的社會風氣:在富有且聲譽卓著的夫家庇蔭下,像薇金妮這樣的年輕女子可以更加大膽地打扮、遊走在社交場合,與其他名流士紳暗通款曲而不會招致非議。她的婚姻或許沒有多少感情基礎,物質面倒是相當充裕:在精心琢磨形象的十九世紀法國名媛中,薇金妮無疑同時具有先天的優勢、來自夫家的財力支援和她個人的鑽研努力。她認真經營自己的形象,每月行程滿檔,婚後數年間便從歐洲紅到美國,[1]在報導社交活動的報刊文章中總能見到讚美她衣著打扮的段落,同時期的藝文圈人士不吝於表達對她的癡迷、爭相目睹她的風采。[2]

薩金便是其中之一。作者推測他早就耳聞薇金妮的名聲,且可能是在為當時的知名風流仕紳、婦科醫生賽謬爾・波齊(Samuel Jean Pozzi, 1846-1918)繪製肖像期間,結識當時與波齊醫生交往甚密的薇金妮。彼時二十七歲的薩金已創作過數張廣受好評的肖像作品,也曾在沙龍展上獲獎,儼然是藝文圈的明日之星。他有意更進一步,藉著一件格外搶眼的作品來奠定藝壇地位,為此將需要一位迷人的模特,而薇金妮是不二人選。此前薇金妮並未讓其他畫家為其繪製肖像畫,面對薩金的邀請(以及其他友人的助陣),她最終在1883年年初答應邀約。因薇金妮社交活動繁忙,薩金花費數月時間研究她的姿容,留下三十餘張速寫薇金妮相貌神韻的草稿,[3]最終決定以一襲造型簡約而凸顯身材曲線的黑色禮服、一側滑落的肩帶,加上遙望畫外的側臉來呈現她難以捉摸、輕佻張揚的性感特質。

從薇金妮寫給友人的信中可知,她對於薩金的成果相當滿意,[4]而應較薇金妮更清楚藝術圈風氣的薩金,是否知道展示此作可能伴隨的風險呢?作者指出薩金另一張典藏於泰特博物館的油畫草稿,與沙龍展上展出的作品尺寸、構圖近乎一致,唯獨畫中人右肩上沒有肩帶。【圖1】因此可推知他在繳交作品前夕有過猶豫,也清楚觀眾好惡的關鍵在於肩帶滑落、衣衫不整引發的聯想。或許如果薩金選擇完成並交出這個版本的肖像畫,之後發生的事情會截然不同。

【圖1】John Singer Sargent(約翰・辛格・薩金),《葛圖夫人習作》 (Study of Mme Gautreau),1884,油彩畫布,206.4 x 107.9 cm,泰特美術館藏。圖版來源:Art UK 。

[1] 《紐約先驅報》曾報導過她的美貌和家世。“La Belle Américaine: A New Star of Occidental Loveliness Swims into the Sea of Parisian Society,” The New York Herald, March 30, 1880.

[2] Edward Simmons (1852-1931)在回憶錄中描述他曾「像跟蹤一隻鹿一樣,情不自禁地尾隨她」。Edward Simmons, From Seven to Seventy: Memoirs of a Painter and a Yankee (New York: Harper & Brothers, 1922), p. 127.

[3] 這些草圖散存於各博物館,不過可在此網路藝廊見到大部分草圖的數位圖檔:Natasha Wallace, “John Singer Sargent’s Studies for Madame X,” JSS Virtual Gallery, 2008, https://www.jssgallery.org/Paintings/Madame_X_Studies/Studies_for_Madame_X.htm (accessed February 20, 2025).

[4] 薇金妮得知薩金要寄信他們的共同友人,便在信中加入一張便條,開頭是:「薩金先生創作了一幅曠世傑作,我一定得跟您說,因為先生想必不會告訴您……」全文可見於:”Letter from Sargent and Gautreau to Allouard-Jouan, Summer 1883,“ MFA, https://www.mfa.org/collections/john-singer-sargent-archive/letters/SC-SargentArchive-1#1 (accessed February 20, 2025).

發表留言

這個網站採用 Akismet 服務減少垃圾留言。進一步了解 Akismet 如何處理網站訪客的留言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