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瞄瞄

沙龍展開展當天,大批觀眾湧入31室要看《***夫人肖像》(Portrait de Mme * * *)——為表禮貌,展覽中有時會將社會地位較高的女性像主匿名,儘管如此,在展覽前夕《畫報》(L’Illustration)的專欄也提及薩金該年沙龍展繳交的作品是皮埃爾・葛圖夫人的肖像畫。顯然在展覽開幕前,此畫就激起不少期待。

但當1884年的觀眾面對此長234、寬109公分的巨作,他們立即敏銳感知到此畫跨越當時社會風氣約定俗成的,「體面」與「失禮」、「赤裸」與「暴露」的細微邊界:即便該年沙龍展上不乏裸體作品,但那些歷史畫中的人物身分模糊、並非當代名人。畫中人滑落的肩帶——儘管只屬裝飾性質而無支撐服裝的功能——好像再往下垂一些便會暴露出胸脯,加上曳地晚禮服的貼身剪裁下未著襯裙。以上種種,導致畫中的艾蜜莉在觀眾看來相當不檢點,且表現得毫不在意。被激怒的觀眾挑出更多缺點來攻擊這件作品:膚色像屍體、頸部太粗壯、手臂沒關節……。

當時另一位在現場的藝術家瑪德琳・齊哈特(Madeleine Zillhardt, 1863-1950)在回憶錄中描述她目睹艾蜜莉聽到觀眾評價後痛哭失聲的模樣。薩金的好友拉爾夫・柯提斯(Ralph Curtis, 1854-1922)在信中提到開幕當晚他陪同薩金回工作室,剛好遇到艾蜜莉及她母親「以淚洗面」地要求薩金撤下畫作。薩金極力為自己的作品辯護,但他對展覽期間鋪天蓋地的嘲諷與批評也並非無動於衷,他曾向沙龍評審之一威廉・阿道夫・布格羅(William Adolphe Bouguereau, 1825-1905)請求將畫作拿回修改,但遭到拒絕。如今我們看到的是展覽後經畫家修改的版本,肩帶已安放回肩上,而原先在沙龍展上引發喧然大波的版本則只留存在黑白照片中。(或是借助科技,用紅外線相機拍攝後疊圖)【圖1】

【圖1】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在MediaLab專案中用紅外線相機掃描幾件知名館藏,作成互動式介面Paintings Uncovered以示畫家對作品有過哪些斟酌修改,《無名夫人》(也在其列。經過疊圖處理後,可以看到原本畫作中肩帶垂落一邊肩膀的狀態。
約翰.辛格.薩金(John Singer Sargent),《無名夫人》(Madame X),1883-84年,油彩畫布,208.6 x 109.9 cm,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圖版片來源: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對畫家最嚴重的打擊莫過於批評他「無法將像主畫好」,而像主艾蜜莉受到的攻擊則來自報上的酸言酸語和諷刺畫,將她跟畫展上其他裸模相提並論,嘲諷她的外貌、暗示她行為放蕩,破壞她精心營造的個人形象。儘管她拒絕收購這幅肖像畫、當作這場展覽不曾發生過,而繼續盛裝出席各式社交場合,然而在沙龍展過後,各式報紙版面依然經常在報導她的活動時,補上幾段含沙射影的文字。

在那場沙龍展之後……

更糟糕的還不止於此,作者認為,在沙龍展後幾年,她就得面對更險惡的情況:失去眾人的目光。年近三十的艾蜜莉可能開始擔心容貌不復往昔風華,而且比起被輿論攻擊,她或許更害怕自己變得乏人問津。在1891年,她委託古斯塔夫・庫爾圖瓦(Gustave Courtois, 1852-1923)繪製肖像。【圖2】畫中的姿態、神情與衣著都刻意與前一幅相反,整體形象清新溫柔,但她想要的不單單只是一幅甜美的肖像,而是寄望這幅畫能再次吸引觀眾的目光,用現在的話或許可以說她的目標是「黑紅也是紅」,為此她與庫爾圖瓦大膽地決定讓一側肩帶落下,希望能引發話題,但這件作品在沙龍展的評價只是「不錯,有像」。這一年艾蜜莉的肖像只是牆上的一件作品,沒有讓人多看兩眼的魅力。而她本人的光彩也逐漸褪色:當她偕同年輕男伴參加活動時不再引起騷動,現場的人得用望遠鏡才能確認是她出席;她在報紙上佔據的版面逐漸縮水,過往追捧她的藝文界人士還撰文揶揄她粉擦太厚、身材走型。

【圖2】古斯塔夫・庫爾圖瓦(Gustave Courtois),《葛圖夫人》(Madame Gautreau),1891,油彩畫布,106 x 58.5 cm,奧塞美術館藏。圖版來源:奧塞美術館

即將步入四十歲的艾蜜莉再次委託畫家作畫,這次她找的是安東尼奧・德拉甘達拉(Antonio de la Gandara, 1861-1917),這位畫家也參加過1884年的沙龍展。他選擇以嶄新的構圖跟姿態來描繪艾蜜莉,成果含蓄優雅且不顯老態,艾蜜莉的家人將它展示在自宅中。【圖3】在過世前,艾蜜莉至少委託過四次肖像畫(部分作品似未經數位化,描述僅載於書中),但沒有一幅能與當年薩金的作品媲美。

【圖3】安東尼奧・德拉甘達拉(Antonio de la Gandara),《皮埃爾葛圖夫人》(Madame Pierre Gautreau),1898,油彩畫布,33 x 14.2 cm。 圖版片來源:WIKIPEDIA 。

生命的尾聲與傳世的永恆

在這些年間,那幅曾引發非議的肖像一直收藏在薩金的工作室中,只有訪客才能親眼見到,使它多了一層更加吸引人的神祕色彩。直到1905年,薩金才終於答應倫敦Carfax藝廊的展覽邀請,此作再次面世後得到截然不同的反應,幾乎是一面倒的好評。威廉二世(Wilhelm II, 1859-1941)親眼看過後想在柏林展出此畫,他商請艾蜜莉去信徵求畫家同意,這或許是數十年間兩人第一次聯絡,不過薩金並未答應她的請求——儘管在此期間,他依然不時想起她的形影,在一份草稿中可以見到他憑記憶信筆畫下的艾蜜莉側臉。[1]或許是得知艾蜜莉不再介意此畫的存在,在倫敦展後薩金繼續展出畫作,並在艾蜜莉過世隔年向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館長提議,將畫作賣給博物館,不過他要求在展出時匿去像主姓名,自此這幅畫真正成為《無名夫人》(Madame X)。

薩金此舉的動機成謎,而作者這樣總結道:無論他對像主本人懷有何種心意,是愛意、癡迷或幻滅,薩金對她肖像的想法都堅定不移。在那封寫給大都會提議收購作品的信中,他似是回應了當年二十四歲的艾蜜莉對此作的熱情——她曾激動地向友人表示「這是一件曠世傑作」。他是這樣說的:「我認為,這是我畢生最好的作品。」[2]

在艾蜜莉生命的最後幾年,她選擇淡出社交圈,鮮少見客。她長年與丈夫分居,身邊只有少數幾個家人陪伴,在母親和女兒接連過世後,臨終前身邊只剩長年陪伴的女傭。作者回顧她一生中的幾幅肖像,提出有些傷感的詮釋:最初那幅薩金的肖像畫促使她一再在畫布上留下自己的形影,起初的失敗嘗試旨在抹去薩金作品的影響力,而後只是徒勞地設法營造同樣的效果。儘管畫作跟像主本人都是美麗的作品,但歷久彌新的終究是《無名夫人》,而非艾蜜莉本人。

如今讀到這本書的觀眾或許不會感到如此悲觀,因為艾蜜莉・葛圖的倩影能留在碩果僅存的黑白相片和畫布上,而她曾熱烈燃燒的野心和餘燼,則被作者仔細地從時光中淘選出來,讀來恍如拂過厚重塵埃,依稀還能辨出往昔璀璨。

[1] 此手稿的數位圖檔可見此網路藝廊:Natasha Wallace, “John Singer Sargent’s Studies for Madame X,” JSS Virtual Gallery, 2008, https://www.jssgallery.org/Paintings/Madame_X_Studies/Studies_for_Madame_X.htm (accessed February 20, 2025).

[2] 關於Sargent跟大都會藝術博物館館長Ned Robinson的信件全文可見此專題文章:Stephanie L. Herdrich, “From the Archives: How Madame X Came to the Met,” The MET, January 8, 2016, https://www.metmuseum.org/perspectives/how-madame-x-came-to-the-met (accessed February 20, 2025).

參考資料

Davis, Deborah. Strapless: John Singer Sargent and the Fall of Madame X. New York: Jeremy P. Tarcher/Penguin, 2004.

Wallace, Natasha. JSS Virtual Gallery, 2008, https://www.jssgallery.org/ (accessed February 20, 2025)

Herdrich, Stephanie L. “From the Archives: How Madame X Came to the Met,” The MET, January 8, 2016, https://www.metmuseum.org/perspectives/how-madame-x-came-to-the-met (accessed February 20,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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