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綺玲
互文類型與定義
這一分項與先前曾介紹的兩項攝影互文性形成一個分類上的斷層。就形式而言,這裡的後成作品多是複合的組成結構,也就是由兩張或更多張相片組成一件作品,在這整體作品的內在空間內依某種順序排列組合、並列呈現。而這些組合元素的兩兩相互關係是:一者為另一者的「另一種可能」,一者為另一者的潛在形式,或者二擇一之選,各自並無絕對性,且沒有任一者占上風。所謂的「前作、源頭或前依者」(hypo-texte、source、avant-oeuvre),實際上也出現在作品中。甚至前依者可能只是為了這件作品計劃而特地拍攝的,並不一定具有早先或預先存在的自足地位與用途,而且通常是作者自行拍的,較少借自他人的影作。在這個特別的項目之下,我們即刻會在作品中注意到的是「空間」排列的左/右、上/下關係。不過,通常這類作品都因一個個內在單元間的現實指涉對象只有些微差異,而凸顯出拍攝「時間」的更移。若就文本來講,是在大文本內納入許多小文本,以大文本的統籌來表現小文本之間的時空關聯;換言之,這些作品是以「文本內省」(texte introspectif)為題材,也就是說,這些作品以內向反省攝影媒材本身運作的潛力和限制為主,將內省的內容直接展現於作品中,因此多少也具有觀念藝術的意味。在此,互文性不只是在於創作或閱讀的過程,也更是攝影的自我指涉,並呈顯於各件作品中的「主題」本身。
這類作品的意義何在?首先要記得傳統攝影的產製過程歷經了異質載體的階段變化:一實物被拍攝後,先以潛在影像的形式存在於底片中,再依次轉為負片與正片的可見之像,而此一過程可以說是專屬於傳統攝影(頂多再加上電影)影像產生之前的互文關係。惹內特(Gérard Genette, 1930-2018)也曾提到文學中這個前生互文階段,並強調:「生成關係經常是一連串的自我改造,增大、縮小、替代等等」。[1]這也的確是攝影從沖底片到洗照片,一連串生成過程的實際情況。而一旦影像攝製完成,它的運用方式也是一種經常在變動的互文性存在:就「複製」(reproduction)或「翻拍」而言,是屬於影像的垂直縱向代代延續關係,尤其當影像進入傳播網絡的歷程更是如此;就「加洗」(retirage)而言,是橫向的旁系關係,由同一底片洗出一張張正片來,每張之間都多少有些差異,各自又與原被拍實物形成不同的對照關聯,加洗所得的不同版本凸顯相片與實景之差異,影像顯然可被隨意操縱。事實上,每一張相片的引申文化意涵(connotation)都是暫存而偶然的,隨時隨地都可改的。
針對此一現象,藝術家就其使用媒材而自我省思,進而將「方法」本身變成了「主題」:打開天窗說亮話,把對於技術過程的思考直接亮出來,將互文性彰顯無遺。這種自省傾向自然帶有觀念藝術之餘韻,而「分析比較」的科學方法成為最重要手法,以系列形式邀請觀者去自行比較,從而揭露攝影的多義曖昧性。
舉例簡述
這類互文內省的攝影系列作往往是針對攝影成像前後之一、二項變數條件而發,如選擇不同的底片感光度、快門速度、光圈、角度、框景、景深、格式、色階等等,再由沖洗後的加工與運用,像切割的局部,並置的順序等,來顯露攝影之無恆常性,而其「真相」只是相對的。這類作品實在不勝枚舉,如貝德利(Gary Beydler, 1944-2010)在二十分鐘內取得的千變萬化的春日雲彩【圖1】,托馬斯(Lew Thomas, 1932-2021)以固定鏡頭對著地板紀錄其上的光影變化【圖2】,或者勒衛特(Sol LeWitt, 1928-2007)因曝光時間長短不同,使得一片粗糙的磚牆面顯出不同的兩種質感【圖3】。以上三者主要是時間因素造成的變化。正如對柏格(John Berger, 1926-2017)而言,拍照的重點可能不在於選擇哪一景物,而是在於選擇這一瞬間或那一瞬間。[2]



關於空間的探索方面,有索內曼(Eve Sonneman, 1946-)對同一景取不同的角度(俯視、平視)拍攝【圖4】;而熙里亞(John Hilliard, 1945-)只將同一張相片作不同的週邊畫面切割【圖5】,便可分別取之,套上不同的圖說,比如砸死、淹死、燒死、摔死,以文字固定圖意,自圓其說。這些作品都在吐露攝影見證功能的相對性。


再如卡明(Robert Cumming, 1943-2021)的作品頗具辯證性:是左右並列黑白反的正負像,因所拍內容是黑底白文的黑板,上頭畫著球形、圓錐及立方塊等幾何圖以明暗法營造立體感,故再反轉一次,玩弄虛實真假黑白正負明暗等相對價值,作品很巧妙地取名為《學院裡的陰影漸層習作》【圖6】。

值得注意的是,較為特別但也相當常見的是像酋瑟夫森(Kenneth Josephson, 1932-, also known as Ken Josephson)的作品【圖7】同時屬於引用式和序列式的互文分類,或許藉文學中的鏡像縮影(mise en abyme)來描述更恰當:他的相中相,呈現同一景像不同季節的景觀,如前景拍者伸出一隻手拿著風景名勝美好晴日的明信片,對比後成品中,作為被拍物的同一角度同一景,只是比起明信片來,已換了季節天候,氣氛孤寂蒼涼「不上相」。

以互文性來看,在這些(至少包括二圖)系列呈現形式的作品中,有兩種關係秩序組織在其中:一方面,在每個可選之像(image alternative)之間,彼此具有相互的後承文本關係(relation hypertextuelle),用語言學上的用語是類似句法中的縱軸取換(paradigmatique)關係;另一方面,整組作品與其中各別包含的許多附屬影像或子像(image subordonnée)之間,又有一種後設文本關係(relation métatextuelle)。整一系列內聚結合為一體,在作品世界的框內,一方面以相互性自相評述,另一方面又以後設性在評述攝影的物理化學特性與文化作用。
[1] Gérard Genette, Palimpsestes. La littérature au second degré (Paris : Seuil, 1982), p. 447.
[2] John Berger, “Understanding a Photograph,” in Alan Trachtenberg eds., Classic Essays on Photography (New Haven: Leete’s Island Books, 1980), p. 293.
參考書目
Genette, Gérard. Palimpsestes. La littérature au second degré. Paris: Seuil, 1982.
圖片主要翻拍來源
Szarkowski, John. Mirrors and Windows: American Photography since 1960. New York :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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