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賴冠綸

跳脫學科邊界的創作方式

在當代藝術的發展趨勢中,跨領域創作方式以及不同專業間的合作已成為一種不可忽視的潮流。它打破傳統藝術與其他學科,以及藝術內部不同媒材之間的界線,使藝術不僅成為表達媒介,也成為反思知識、探討倫理與激發社會對話的跨界溝通平台。藝術家如何進行跨領域創作?藝術與其他領域的合作帶來了什麼影響?透過實際活躍於跨領域實踐的藝術家顧廣毅(1985-),讓我們能夠更深入地了解背後的眉眉角角。

顧廣毅具有牙醫師、生物藝術家與社會設計師[1]等多重身分。他的學術背景橫跨高雄醫學大學牙醫學系、國立陽明大學臨床牙醫學研究所、實踐大學媒體傳達設計研究所,以及荷蘭恩荷芬設計學院社會設計碩士班,目前擔任國立陽明交通大學應用藝術研究所專任助理教授,並同時於英國雪菲爾哈倫大學進行藝術設計與生物科學的跨領域創作博士研究。多元學術背景造就顧廣毅獨特的創作思路,他經常透過藝術與設計方法,探討科學領域中的倫理與制度問題,並嘗試打開觀眾對科技、人類與環境關係的重新想像。

1您具有牙醫師、生物藝術家、社會設計師、教授等多重身分,請問這些經驗對您有怎麼樣的幫助,或是有對作品有什麼樣的影響?

顧廣毅:我會想要把它切成三個不同的區塊討論。首先是牙醫師,就是我的科學跟醫學背景,這個背景讓我對醫療或是生活相關的議題感到興趣,這也反映在我的作品主題。

至於第二部分,生物藝術家、社會設計師 或是推測設計師[2],這種在藝術設計領域的稱謂,則大部分是別人加諸在我身上。是因為我有這樣的實踐、這樣的作品、這樣的研究,然後別人根據我的這些實踐對我進行定位。所以要說這些稱謂對我的幫助或影響,好像因果關係相反了。

但是近期,我也開始會主動稱自己是生物藝術家,或是推測設計師、社會設計師,因為這些領域在台灣還比較新興,一般觀眾會下意識好奇那是什麼,那我就有空間可以跟他們解釋。早期年輕一點會覺得我不想被定義、我的藝術是很多元的,但我現在認為有這種功能性也不錯。

然後教授的部分,因為我才加入高教領域一年多,我現在剛到這個第三區塊,所以能夠講出來的,可能是還比較粗淺的感覺。教授的工作對我影響最大的應該是教學。因為現在學生大概都會跟我差20歲左右,我有時候會在教學現場中,透過他們的眼睛,看到一些我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看不到的世界。從教授抽離回藝術家身份,這件事對我而言非常有趣。但是因為才一年多,還需要更多時間沉澱,才能把這些經驗實際應用到作品。

2:您的創作往往會跨足多個領域,請問您個人對藝術的定義是什麼?對您來說您的每一件作品都能被歸類為藝術嗎?

顧廣毅:因為我的求學歷程是牙醫跟科學的訓練,然後再到創作的訓練,我在實踐大學的時期是視覺創作的訓練,然後我出國唸書的學校,是產品設計背景的實驗性設計學校。我在不同階段接觸到的每個領域會有不同的創作方法或研究方法,我想做一件事情的時候,這些方法論就會在我的腦中依各種不同方式排列出來。比如我進到一個生物實驗室做實驗,做完實驗之後,再把它做成藝術裝置、拍成影片放在一個展覽中,這個展覽做完,我可能會把它拍成一個紀錄片、有一個藝術家演講、在社會學的研討會跟大家說明這件作品,或是可能在美術館展完之後,再移到科學博物館展覽【圖1】。因為我做的事情是由各領域依不同比例組成,是一個混種的狀態,外部不同專業領域的人,在看我做的這件事情,會有自己的切角跟取徑。所以在和各領域的人溝通時,我就會嘗試進入那個專業領域的脈絡。

回到藝術定義的問題,我並沒有很獨到的觀點,但是對我來講,藝術有一些跟我在醫學、科學訓練中不一樣的方法。比如說在意情緒、在意人類的慾望、在意對世界的感覺,然後把這些抽象的情緒、感受、慾望物質化跟視覺化,轉化之後再傳遞給觀眾,對我來講這是藝術的特點。

那對於自己在做的事情,我其實不會特別在意它是不是藝術,它今天進入美術館的脈絡,有辦法被討論,那就來討論它藝術在哪。那說它不是藝術,我覺得也會蠻合理的,因為它的確有一些比例真的不是為了藝術而存在。

【圖1】顧廣毅的《虎鞭計畫 》展出於國立臺灣科學教育館《末日學校》特展(展期2024/7/31-2026暫定)。
顧廣毅,《虎鞭計畫》,2018, 3D列印、中藥材、影音裝置,尺寸依場地而定。圖版來源:顧廣毅。

3:包括您,愈來愈多當代藝術家在創作過程會尋求跨領域的合作,請問您認為跨領域創作的優點和困難有哪些?

顧廣毅:跨領域對我來講會有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我剛剛說的,我會使用在求學過程獲得的不同領域創作和研究方法。但是第二個層次是我雖然有科學訓練、醫學背景,但我的守備範圍還是有一定的局限,比如說我懂牙醫,但是我不懂婦產科、疫苗,所以我還是要找專家合作。或者是我有設計的訓練,但你要我現在拍一部電影,我也是拍不出來,那我可能要找電影導演合作。就我的觀察,這種找電影導演的跨媒材合作,在台灣當代藝術是比較常見的跨領域方式。

優點跟困難的話,優點的部分比較難說,因為我所有創作都是用跨領域的方式完成的,我沒有可以比較的對象。不過我覺得困難有兩個,一個是我們在講跨領域,要跟科學家合作時,我們往往會覺得科學家應該是一個很有共同性的集體,而忽略科學家的「家」是人的意思。以牙醫系為例,如果陽明交大牙醫系有十個教授,他們的成長背景、他們的種族、他們的性別會有差異,醫生也會分流派,同樣一種病,不同醫生可能有不同的治療方法,這些種種原因導致他們會是十個對牙醫領域有不同觀點的人。這種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往往會影響合作是否順利。

有時候我跟科學家合作,他會把它當成一個像國科會計畫或是專案一樣的工作,可能是聊聊比較實際面的事情之後,他就叫他的博士生跟我做一些實驗,自己本身不會涉入很深,然後計畫結束就結束了。但是我也會遇到對合作高度興趣,或是跟我背景類似的合作對象,所以就自然而然地能夠發展長期合作。我後來發現除了領域跟專業之外,雙方能不能融洽相處也是合作重要的一環。

第二個難處就是資金不足,跨領域的理想是讓兩邊的資源都可以進來,讓這件事情的規模更大,但這件事不一定會發生。比如說你要說服一個科學機構資助藝術計畫是很困難的,他們不理解藝術在做什麼,所以需要漫長的解釋過程。

4:由於您同時具有設計師的身分,請問您在創作的時候會思考作品的目標客群嗎?

顧廣毅:如果這個作品一開始就是一個委託製作,比如說倫敦國際戲劇節的委託【圖2】,[3]我會知道它的發表是在一個以表演藝術為主的場合,所以不管是自己還是給我委託製作的單位,都會一直對這個目標客群有很多的討論。我自己會想,要怎麼跟愛看戲劇的觀眾對話,因為我不是這個領域的人,藝術節的策展人跟行政團隊也會提醒我怎麼做效果比較好。

那如果沒有委託,我自己的新計畫不太會預設很明確的目標客群,通常是因為我對這個議題有興趣,但我還是會有大致的對話方向。因為我的作品很高比例是倫理問題或是醫療延伸的問題,跟社會是有連結的。例如我做了一個男同志相關的計畫,我就會好奇男同志族群對這個作品的想法。

另外我完成作品後,因為我的邀約都會很多元,所以有時候需要比較後端地根據場合調整我的作品形式。你今天在一個研討會,它就不可能給你打光、不可能有白立方讓你佈展,每個人就只有一張桌子跟黑布擺著。那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就會想怎樣讓作品最有效率地跟參加研討會的學者對話。如果今天是在科學教育館(以下簡稱科教館),他們就會說你這個計畫是跟老虎有關的【圖1】,我們要做三個看板放在旁邊,介紹老虎是什麼動物。對於這些為了應對不同觀眾所做的調整,我都是非常開放的。所以問題說的考慮目標客群,通常是在後端發生。

【圖2】顧廣毅、羅伯特.強森(Robert Johnson),《蝙蝠祭》(Bat Night Market),2024年6月11日至15日首演於倫敦國際戲劇節。圖為2024年8月31日至9月1日於台北藝術節的演出。圖版來源:顧廣毅。

Q5:在跨領域的藝術展演中,同時對不同領域都具深入了解的觀眾應該屬於少數,請問在您的經驗中,作品是否會有理解門檻上升造成受眾減少的問題?

顧廣毅:這個的確是我在創作時會考慮的,對我而言作品的門檻要低才好,所以我也會自我檢討,有些作品為什麼沒有達到像別件作品的效果。在我們生物藝術領域中,我也觀察到一些別人的作品有這個問題。不過因為生物藝術領域還很小,導致大家常常是被打包在一起討論,還比較缺乏領域內部的優劣區分。我認為需要更多的研究者去做細部的研究,為什麼同樣的主題,有些作品的反響會特別好,觀眾一下就能進入狀況?

另一方面,有時候很多觀眾不懂的作品,放到科教館那種場合,反而問題就解決了。在美術館有人會擔心太多解釋破壞了作品,在科教館就不會有這種焦慮,因為那個場合就是為了教育存在,所以科學門檻不足的問題會比較小。

Q6:在跨領域合作中,科學能為藝術創作帶來新的可能性,請問您認為藝術能為科學帶來什麼呢?

顧廣毅:因為科學領域我自己待過,我發現有些事情是科學做不到的。比如說我想做情慾題材,在牙醫系內部就是沒辦法,那時候是藝術給了我一個渠道,讓我完成《陰莖口交改造計畫》【圖3】。或是疫苗、基改食物產生的爭議,基本上科學的研究方法都處理不了這種情緒的、慾望的、感性的問題,也沒有能力跟社會上的人進行溝通,但是藝術有這個潛能。我覺得科學裡面蘊藏這些跟人性相關的問題,藝術是有能力處理的。那你可能會說STS(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科技與社會), [4]或是社會科學也可以做到,但他們是研究科學中的系統問題,僅能針對社會已發生的事情,而藝術有創造性,可以無中生有。這種無中生有的創造性,就要靠跟藝術合作才能做到,這是我所相信的。

【圖3】顧廣毅就讀陽明大學臨床牙醫學研究所期間完成的首件作品《陰莖口交改造計畫》。
顧廣毅,《陰莖口交改造計畫》,2014-2015,模型、文件、輸出品、複合媒材,尺寸依場地而定。圖版來源:顧廣毅。

[1] 社會設計(Social design)是以推動社會變革為目標,重塑人與物、制度與環境之間關係的設計實踐。它不僅關注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也將物質、技術與制度納入社會結構之中,跨越個體互動與宏觀制度之間的尺度,運用多學科的知識體系與方法,形成開放、多元且批判性的設計模式。
Jocelyn Bailey , et al, “12 Principles of Social Design,” NORDES 2021: MATTERS OF SCALE, August, 2021, https://reurl.cc/DqR7N5

[2] 推測設計(Speculative design)是一種設計方法,專注於創造假設性的情境和未來世界,並以此挑戰當前的社會、科技和倫理觀念。與傳統設計不同,推測設計目的不在於解決現有問題,而是通過設計虛構的物品或情境,促使人們反思現實中的價值觀和體制。
宮保睿,〈撼動現實的推測設計:多樣性的現在與混種的未來〉,《臺北數位藝術中心》(2020.07),網址,<https://dac.taipei/article-zh/219099.html>(2025年5月11日檢索)
顧廣毅、宮保睿,〈生物藝術小辭典:10組常見關鍵字〉,《CLABO實驗波——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2020.07.24),網址,<https://mag.clab.org.tw/clabo-article/bioart-keywords/>(2025年5月10日檢索)

[3] 顧廣毅、羅伯特.強森(Robert Johnson),《蝙蝠祭》(Bat Night Market),2024年6月11日至15日首演於倫敦國際戲劇節。

[4] 科學、技術與社會(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簡稱 STS)是一個新興研究領域,主張科學知識是社會條件下的產物,探討科學與技術如何影響社會,也關注社會如何影響科學與技術的發展。在研究方法上,STS打破人文與自然科學之間的隔閡,以多元角度理解科技與社會間的互動。
陳嘉新,〈當跨領域成為新領域:由科技與社會研究談起〉,人文與社會科學簡訊23:2 (2022.03), 頁28-32。

參考資料

Bailey, Jocely, et al. “12 Principles of Social Design.” NORDES 2021: MATTERS OF SCALE, August, 2021, https://reurl.cc/DqR7N5

宮保睿,〈撼動現實的推測設計:多樣性的現在與混種的未來〉,《臺北數位藝術中心》(2020.07),網址,<https://dac.taipei/article-zh/219099.html>(2025年5月11日檢索)

顧廣毅、宮保睿,〈生物藝術小辭典:10組常見關鍵字〉,《CLABO實驗波 – 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2020.07.24),網址,<https://mag.clab.org.tw/clabo-article/bioart-keywords/>(2025年5月10日檢索)

陳嘉新,〈當跨領域成為新領域:由科技與社會研究談起〉,《人文與社會科學簡訊》23卷2期 (2022.03), 頁2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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